《一念無明》所有逆來的,他們都順受了。

by  馬欣

電影畫面中直視香港的劏屋,一張床就塞滿一個家的大小,人們一戶戶地張望著一線天,透不了多少天光,他們父子倆仍挨著那扇窗,吃著便當,你知道那可以有多幸福,因為他們在不幸裡,日子都是浸泡的,浮沉說不得準,你看了或許想哭的,他們看著你,彷彿等著夜色深了,你就看不到他們了,畢竟人們都以為他們是不努力的,不努力痊癒、不努力向上,是這樣想就心安了嗎?

 

一念無明,是指人因累積的片段印象而產生的偏見,陷入思考死角的沒有出口。這電影厲害的在於,你看到無明的人,其實更多是擁擠在電影之外的。

 

人看日子安安靜靜的,有時人還會奢侈地喊聲無聊,卻有一日發現它本質其實是帶刀入斧的,某一刻的突發性事件就足以把你的心都輾碎了,這有一部分的你會像個旁觀者發怔,想著一些不相干的事,比方今天天氣預報是一切晴朗啊。

 

那浮沉無明的世界

 

電影中,曾志偉的生活場域穿梭在那僅容得下上下舖床位的劏房,小說出租攤,與當遊覽車司機的路上,他住的地方有扇窗,但那窗邊只擠到別人的屋簷腳,設法抬頭看,天空是個會瞇眼的縫,他跟剛出精神病院的兒子有時窩在那一坪大的地方吃著餐盒,有肉就珍惜地滋滋吃著。

 

 

並非嘴饞,而是那裡的一切都彷彿有今日沒明日的,那裏的人是如此屏息以待著,等什麼?沒有等果陀這樣奢侈的事情,他們習慣性地等待著那些逆來的,正準備順受,像蕭紅小說《呼蘭河傳》裡的人,頂多碎念著其他無關的抱怨,對命運是一聲不吭的悶壓聲。

 

你可以很清楚看到電影中社會的長照問題,家庭照顧癱瘓且失智的母親重擔全壓在大兒子(余文樂飾演)身上,曾志偉飾演的父親當時承受不住,選擇逃避;功成名就的二兒子在國外始終缺席。直到大兒子照顧到身心俱疲下,面對過度思念二兒子的母親日夜哭喊,終於在一次下班後為母親洗滌便溺時發生了事情。

 

當時浴室門是關的,身為觀眾的你不知是大兒子恍神,還是母親意圖推開他,聲聲喊:「我要我的二兒子,怎麼會只剩下你?你這仆街(類似不成材)的。」,抑或是大兒子終日被侮辱的下意識反擊?總之,慘劇造成了,大兒子承擔了弒母的罪名,原本的工作飛了,再也扛不動的他被鑑定為精神失常,送去了精神病院。

 

出了院才知哪裡是「精神病院」

 

電影的一開始,是大兒子出院,身為爸爸的他開心又疼惜著,他太清楚人們聲息相聞,可能會招來什麼歧視,此時的他只想做可以保護兒子的一片天,趁一切都還不太晚時。你看兩人小小偎著光過著極安靜的小日子,盡量不驚擾人,然儘管大兒子獲得醫院證明,但仍沒有公司願意雇用他。社會為他貼了標籤,鄰人與原本社交圈的猜疑嘴臉,直直把他推向最邊緣,你這時會懷疑究竟哪裡是神經病院?

 

那裡生活緊迫到到處都是潛藏著歧視,劏房裡的鄰居小孩每天唸著他母親的鑽營人生觀;失智的母親在意識殘留之際,仍覺得只有成績好的二兒子有價值;余文樂在戲中訴說童年之痛,是爸媽從來都沒把成績不好的他放在心上。

 

一群人追著一吋天,像是追著天上的蜘蛛絲一樣飢渴,爭到那條天光都斷了為止,但你知道不能怪誰貪,那裡一扇真能透光的窗都能讓房價增值五倍,只是一扇窗。曾志偉的房間窗是很少打開的,因為街市噪音與污染馬上進來,那是雞群的世界,只是人搬了進去的無從轉身。

 

但仍有極美的時候,余文樂在跟天台上鄰居孩子玩的時候,當時孩子還不懂歧視,他們隔音差,一個木板隔住兩家人,小男孩睡前會跟余文樂講床邊故事,那晚是《小王子》,哪裡都去不成的地方,兩人一起想像星空。

 

悲憫是一個故事的價值

 

當父親承擔過重,越洋打給二兒子時,二兒子敷衍不耐,只說會寄錢過去,建議一個再進精神病院、一個自己進養老院,老爸回了:「你就覺得什麼都可以給別人做。」一直想哭就笑的老父親終於在走廊間潰堤:「我不懂怎麼做一個好丈夫、一個好爸爸。」

 

故事就這樣清澈流過了,像條溪濾出你心底的翻攪砂石,沒有怨懟的視角,只想疼惜這片受傷的土地,在人們不安的淺眠中,你隨時聽得到周遭的聲息不穩的驚醒,電影底子裡有著深厚的感情,它或帶出了至今無解的長照問題,也或帶出了人人自危的經濟現況,抑或帶出了衡量一個人的扭曲價值,但最重要的是,它想講一個這樣的故事,在這意圖朦朦朧朧的麻木社會裡,平靜地拍出那些滾燙的現實。

 

為這殘酷的一線天補個光,有人會說不忍看,但我仍想說,就如漢內克電影中的直視,一個人慈悲從來都是必須經得起這樣的底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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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上娛樂

馬欣

馬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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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娛樂線工作二十年,持續觀察樂壇動態與採訪樂界人士。曾擔任金曲獎、海洋音樂祭評審等,文化評論與專欄文字散見於《中國時報》、《GQ》、《VOGUE》、MTV中文音樂網等媒體。著有《反派的力量》,對閱讀、音樂、電影有獨到見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