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笑容是什麼顏色的?

by  褚士瑩

今年剛剛過去的夏天,我舉辦了生平第一次的兒童哲學夏令營,為期五天,其中有一個片段,在我腦海中縈繞盤旋不去。

 

「什麼是『知道』?」身為夏令營師資之一,二十年前來自波士頓的美國好友阮安祖,用不只流利,甚至帶著台灣腔的中文對40個孩子,提出這個超級困難的哲學問題。

 

「知道,就是知道啊!」有一個小學三年級的孩子理所當然地說。

 

我站在台上,沒有說話,但是心裡立刻想到黑格爾的主張,他說在辯證的過程,反駁是必須的,而且有益於增進整體哲學思考的擴張,思考才得以不斷擴充,所以沒有任何主張可以被「理所當然」地接受。

 

 

當然,我不會跟孩子說黑格爾,否則我就是一個太討人厭的大人了。這是奧斯卡讓我進行的第一場兒童哲學夏令營,我們已經進行到第五天,也是最後一天,孩子們的邏輯思考能力突飛與日俱進,從一開始不會想,不願意想,不敢想,或是毫無章法地隨便亂想,到可以討論非常細緻的哲學題目,比如說「知道」是什麼。

 

我不曉得如果我在台北、北京或是紐約的街上,隨便問任何大人這個問題,他們會用如何驚駭的眼神來面對我。

 

但是眼前的這40個孩子,不但面無懼色,而且摩拳擦掌,對於即將賦予他們的挑戰充滿期待。

 

阮安祖這時候放了一小段不到一分鐘他跟盲人運動員林信廷一同主持的公視行腳節目《勝利催落去》的片頭,所有人都聚精會神的看著。結束以後阮安祖問大家第一個問題:

 

「你怎麼知道林信廷是盲人?」

 

這是哲學的第一步:觀察。

 

我們在白板上寫下大家的觀察:

  • 眼光呆滯。
  • 眼睛的方向跟阮安祖的眼睛方向不一樣。
  • 頭往上抬。
  • 眼睛沒有看鏡頭。
  • 他戴墨鏡。
  • 阮安祖一開始就說了。
  • 兩個人跑步的時候,林信廷有拉著阮安祖的手。

 

接下來,我們一一檢視。孩子的觀察力,有時候是很驚人的,我每次總是嘆服,孩子們時常可以看到其他人看不到的細節。

 

我們也趁機跟孩子介紹所謂的「阮安祖一開始就說了所以我們知道」,就是哲學上的「先驗知識(a priori)」的概念 。

 

至於兩個人跑步的時候,林信廷看起來有拉著阮安祖的手,但是阮安祖說:

 

「我們其實沒有拉手,我們中間有一條短短的繩子,一人拉一邊。」

 

於是我們討論,大家說「眼見為憑」,但是我們眼睛看到的一定是事實嗎?構成事實的條件是什麼?如果我們沒有對阮安祖的「信任」,那麼我們會相信他說的嗎?

 

林信廷在跟阮安祖跑步的時候,他看不見方向,唯一的線索就是他們之間的那根繩子,讓盲人可以安心跑步的,是那根繩子嗎?還是「信任」?

 

繩子看得見、摸得到,可是信任看不見、摸不到,為什麼我們有時候卻覺得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更值得信任呢?

 

 

這時候,阮安祖說了一件有趣的故事:

 

「你們覺得林信廷看不見,會不會注重外表?」

 

很多孩子一開始覺得不會,但是慢下來想一分鐘之後,幾乎都改變了他們的主意,而且也都意識到他們思考之後,跟沒有思考之前,答案的改變。我們趁著這個機會,介紹了對很多大人很難的「直覺思考」跟「概念思考」的區別,也因為這個例子,孩子們很容易就理解為什麼「概念思考」比直覺更正式,而且被法國人叫做「同情的思考」,因為將心比心。我們如果那麼在乎自己的外表,盲人當然也跟我們一樣在乎外表,不會因為看不見就不在乎,可是如果只是用直覺,可能就會說:

 

「反正又看不見,有差別嗎?」

 

「林信廷不只注重外表,出門都會用髮膠把頭髮抓出造型,而且會注重衣服的配色。那洗完一堆衣服,所有顏色的衣服都混在一起,他怎麼知道哪一件是什麼顏色呢?」

 

大家熱烈討論了很久,覺得這個腦筋急轉彎的題目實在是太難了,有人說可以在衣服的標籤上不同的位置剪角,一摸就知道是什麼顏色,也有人說不同顏色的衣服分開洗,就不會弄混了…。

 

「但如果基於某種原因,這些方法都沒用,衣服已經混在一起了呢?」

 

這時候,阮安祖給大家看他手機,林信廷用訊息傳給他一張衣服的照片,同時留了語音信息問他:

 

「這件衣服是什麼顏色?」

 

大家這時恍然大悟:「原來問朋友,也可以知道!」

 

但是如果沒有「信任」,相信阮安祖告訴他的答案一定是對的,林信廷就不會「知道」。所以原來「信任」跟「知道」中間有很重要的關係。

 

什麼時候,我們要相信別人的話語,比相信自己的眼睛更多?

 

我們相信父母或老師說的所有話嗎?

 

父母跟老師真的什麼都「知道」嗎?

 

為什麼明明不知道的時候,很多大人不願意說「我不知道」?說「我不知道」很丟臉嗎?

 

如果父母、老師明明不知道,卻裝成知道,我還可以「信任」他們嗎?

 

為什麼有些人會覺得說「我不知道」會丟臉?

 

我應該「知道」所有的事情嗎?

 

怎樣才算「知道」呢?

 

光從拉看不見的繩子這件小事,就可以討論一整天都不會厭倦啊!從第一天有孩子回家跟父母表示來參加這個課程簡直「生不如死」(實在也太誇張),到第五天會覺得思考真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三個小時沒有下課休息也沒有關係,欲罷不能,我看到思考的種子在孩子身上萌芽,而且快速地長大著。

 

但是,也有一些是看起來好像正確,但是仔細探究後,發現事實並不是這樣的。

 

比如說「頭往上抬」,我們又看了一次影片,原本提出來的孩子,承認並非如此。

 

最讓我們驚訝的,是「戴墨鏡」這一點,而且好多孩子都同意,他們也看到了。但是我們又仔細看了一次影片,林信廷從頭到尾都沒有戴墨鏡。

 

「為什麼我們會以為他有戴墨鏡呢?」阮安祖問。

 

「因為盲人通常都會戴墨鏡,所以我們就以為有看到。」其中一個孩子舉手說。

 

「這很有趣!」我說,「你們知道這種錯覺叫做什麼嗎?」

 

孩子們紛紛搖頭。

 

經過長期的訓練,我知道這種充滿困惑的時刻,就是古希臘人所謂的kairos,這個字在中文裡面沒有,但是意思指的是「關鍵性的絕佳時機」,奧斯卡總會要我們辨識這樣的時刻,中斷我們原本在做的事,把握這個最佳時間點。

 

 

於是我們趁這個機會,介紹所謂的「刻板印象(stereotype)」,並且討論當人們對於某些特定類型人、事或物的一種概括的看法,可能是來自於同一類型的人事物之中的某一個個體給旁人的觀感,而且這種看法通常是負面、而且先入為主的,並不能夠代表每個屬於這個類型的人事物都擁有這樣的特質。

 

「像是盲人都會戴墨鏡。」我說。

 

「或是盲人都會按摩!」另一個孩子舉一反三。

 

「刻板印象,容易先對人『貼標籤(labelling)』,那我們想一想,貼標籤是好的、還是不好的?」

 

孩子們一律順從地說:「不好。」

 

「貼標籤真的一定不好嗎?那可口可樂公司,每一年花超過6億美元的廣告費,不就是希望消費者幫他們貼標籤嗎?」

 

於是我們就利用這個機會,讓孩子一起思考,「貼標籤」這件事情為什麼有時候可以是好的,有時候卻不好,這中間的區別,如果跟「貼標籤」這個動作本身無關的話,那是跟什麼有關?

 

聽著孩子熱切的討論,他們慢慢的從第一天,認為思考就只能「自己一個人靜靜的」,終於到第五天,可以在一個群體當中,跟其他的人透過討論一起思考,並且討論出原本一個人想不出來的深刻觀點,我跟阮安祖相視而笑。

 

下一個任務,就更艱鉅了。知道林信廷是盲人後,孩子們必須分組討論,要如何跟從來沒看過顏色的盲人形容「顏色」。

 

然後孩子們才開始去思考,原來表面上都一樣的盲人,也有分像是林信廷這種後天失去視力的,他失明前曾經看過顏色,還有一出生就看不見的,從來沒有看過顏色,這兩種都是盲人,但是他們對顏色的理解會一樣嗎?

 

「不一樣!」孩子們經過幾天的練習,開始學會想得細一點,慢一點了,不再像一開始一樣迸出「理所當然」,不經過思考的答案。

 

「既然不一樣的話,那要怎麼跟先天失明的盲人,形容『顏色』呢?」

 

既然沒看過、也看不到的東西,要怎麼形容才會精確呢?

 

這個練習一開始非常困難,但是沒有任何一組的孩子們輕易地說「不可能」。

 

一開始有一組很有自信地說:「閉上眼睛看到的就是黑色。」

 

「可是盲人閉上眼睛跟沒有閉上眼睛,你覺得他們會看到不一樣的顏色嗎?」

 

「好像不會。」

 

「所以這樣盲人會知道黑色是什麼嗎?」

 

這一組的孩子們經過自己的討論之後,承認他們的答案不好。

 

慢慢地,讓人驚異的答案,通過「一起思考」的過程慢慢出現了:

 

太陽曬在皮膚上溫暖的感覺,是黃色。

 

太陽曬在皮膚上熱的感覺,是橘紅色。

 

太陽曬在皮膚上燙到會痛的感覺,則是紅色。

 

晚上沒有太陽的熱度,皮膚感覺最涼的時候,是黑色…。

 

 

孩子們發現,當他們把看事情的中心,從「自己」移到「外面」之後,原來可以看到原本看不到、或理解先前認為不可能理解的事。

 

比如不透過視覺,也可以理解顏色這件事。

 

這時候,我提醒孩子們,自己的想法,不一定是對的,所以需要加上一個「驗證(verification)」的過程,那就是問跟林信廷最熟悉的阮安祖:

 

「如果我們跟林信廷說,晚上沒有太陽的熱度,皮膚感覺最涼的時候,是黑色,太陽曬在皮膚上燙到會痛的感覺,是紅色,他會聽得懂嗎?」

 

阮安祖仔細想一想以後說:「我覺得林信廷能聽懂。」

 

這時候孩子們都歡呼起來,彷彿完成了一個很了不起的任務。

 

確實是很了不起。因為這天他們回家的時候,可以跟大人解釋,到底「知道」是什麼。

 

關於知道,還有一個活動,提醒孩子們思考「同情」是否不一定是面對盲人最好的態度。

 

所以我們提出一個挑戰:「當盲人有沒有什麼好處,是明眼人沒有的?」

 

孩子們想出了「當盲人的十大好處」,包括:

  • 盲人不會被小事限制住。
  • 盲人可以帶狗進餐廳、搭捷運。
  • 盲人可以名正言順養狗。
  • 盲人不會在乎導盲犬的毛色、長相,也不會以貌取人。
  • 盲人搭飛機可以提前登機。
  • 盲人到哪裡都可以買優惠票,享受優待。
  • 盲人上台講話或表演不會怯場,害怕別人的眼光。
  • 盲人看不到別人對自己「不爽」的眼光。
  • 盲人走在懸崖上不會恐懼。
  • 盲人不用花很多時間打扮。

我一面在白板上寫下孩子們的答案,一面忍不住笑著,很多人說「孩子是天生的哲學家」,奧斯卡並不同意,他說這是用大人的想法來想孩子,哲學是需要很多的引導跟訓練的,孩子不會天生就懂得思考,但是孩子確實有一點,是大人沒有的,那就是他們很容易被「驚訝(astonishment)」。奧斯卡再三強調,如果要追求人與哲學態度「合而為一」的七個條件,「驚訝」是其中之一,而其他六個條件,包括放輕鬆、保持無知、求「真」、同情與悲憫、不怕跟人意見不合、信任,我在這一堂叫做「知道」的課裡,也通通都看到了,所以現在的他們,比許多成年人在學習哲學上,做了更好的準備。

 

 

或許孩子不見得是天生的哲學家,但是在孩子的階段,或許就是kairos—「關鍵性的絕佳時機」,能夠在他們生命的關鍵時刻,跟他們一起思考什麼是「知道」,我真心覺得與有榮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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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提供:
stocksnap.io、VisualHunt

褚士瑩

褚士瑩

文章 40

國際NGO工作者。長期協助整合緬甸公民組織,有效監督國際資源挹注緬甸革新。在台灣也與NGO工作者一起關心弱勢族群、環境等議題。他喜歡寫作,航海,划獨木舟,騎自行車,喝黑咖啡,吃芒果。已出版「1年計劃10年對話」、「給自己十樣人生禮物」、「在天涯的盡頭歸零」等近50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