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一品悲傷的苦香

by  馬欣
人一生中,總有幾個時刻,看似是平凡無奇的,你看那鐘還在轉動,窗外的樹影提醒你一點殘夢的痕跡,但其他一切都沒變,但你知道在那一刻之後,很多事情都將改變了。



人生中總有那一刻的。

 

比方五年前。我與母親在大安森林公園散步,是個鬆散的假日。我們如往常信步閒聊著,走出茂密的地帶,大概也是黃昏的時候了,於是坐在矮凳上休息,討論等等吃什麼。

 

就是這樣的一個黃昏,但突然覺得四周的香味比剛剛濃烈了一點,天空的殘紅也比往日來得更重彩一點,這個時間點非常稀鬆平常,但好像被停格了一會,大概就是神的手將它調慢幾秒的錯覺,我就這樣失神了一會兒,有一種預感有些事情回不到從前的感覺,以至於那時的感官非常敏銳,聽到的、聞到的、看到的,都像被放大了,不想走出那秒針中,就是有這樣的時刻,沒來由地提前感到悲傷。



如同那天所預感的,母親後來再與我來到大安森林公園,已是有點失智的她了,那樣一切如常的悠閒,就停在那一刻與那個假日,就像是神放了一個幻燈片在我的記憶裡,我與大安森林公園的記憶連結永遠都有那時天空的那抹殘紅,以及那要命的預感。

 

因為小時候旁觀的日子多,比較晚踏足自己的人生,反而看別人的悲歡離合入了神,後來長大後才走出自己的小世界跟人互動,但還是保持著以前的習慣,沒事就抬頭看天空。看人孤單,看天空總是千變萬化,看樹總是比人間更多些溫柔。這樣的成長過程,或許真讓家人操心,但還好都沒惹禍,小學時只是學習遲緩了些,那是因為我走不出那個膜,當時跟人互動總少了些真實感,我看天空時,這世界感覺更真切一些,如今那膜還是在,多數時候人生仍是獨處得很熱鬧。

 

因此,總會有某些時刻,看著看著就像是目送了,像是小時候自我封閉時看著牆壁上以前某些人留下的塗鴉字跡;看著校門外突然出現徘徊不去的大白狗,從毛色看似乎是已經被拋棄多日了;看著家長與孩子間的各種互動;留神某些大人靜下來的神態,有時會更具體感受到時間能帶走的與不能帶走的,後來才知道那是有點近似於哀愁的感覺。



所幸當時大人是包容我的,我看到的一景一物,習慣的校園的某一角天空,窗台外的樹,相熟的隔壁人家搬走後,他們庭院中開始叢生的花草樹木,下雨後泥土與舊屋的氣味,夏末的是濃一點黃昏,都讓我除了感受到有些事件是不可逆的消失外,也相對感受到四周萬物溫柔的一面。

 

或許也習慣這樣看著,許多年前,也迎來某一刻留不住的失去感,那是去探望我外婆,那天上午天候不好,打開那幾個月都很熟悉的病房,那親友送來的花香放久有些刺鼻,那日外婆比前幾日還蒼白些,光總透不進房裡,一切看來都霧霧的,桌旁則是花要乾掉的香氣,那樣的時空像是被抽離出來,顏色都像泡了水般不真實。

 

當時病房還有阿姨在看顧,她讓我先去吃飯,我關上房門,不知感到哪裡不對又直覺性地打開,看了外婆一眼,關上門後提腳像上了鉛塊,想只是去快速買個餐,但那一眼就成為最後一眼,就是那門半開時我看到的外婆的微笑,原來那就是永恆的一眼。而至今聞到探病常賣的花,則一如那天一樣氣味刺鼻。



那一幕又像是被封存,自帶裡面的光與活生生的感覺,日子可能無聲而木然,但那幾幕總是過於濃烈與鮮活,彷彿一點微塵跑進去,那天又活過來。

 

我始終很怕失去又膽小,至今仍是如此,但早期滋養我的那些物哀的滋味,卻讓我知道生命如茶葉的清冽苦香。我仍記得自己最愛的漫畫《浪人劍客》裡老父親臨走時留給孩子的一段話:「伊藤,若感到寂寞就看大樹吧,爹一定在那裏,即使死了,爹也一定在那裏,因為樹比人活得久,如果樹枯了,就去看河裡的石頭,爹也一定在那裏,樹木跟石頭都認識真正的你,你要活得快樂,要活出你自己。」

 

我想我至今都很感謝我母親沒有硬把我變成怎樣的教養方式,而是給了我時間先去感受了這世界,再去想我是誰。於是我抬起頭來,能想起我看過的每一種天空;我閉上眼,仍能想起隔壁人家的那幾棵大樹與七里香的味道,這世界是這麼溫柔,是因我母親在我童年時,讓我先認識的並不是課業與成績,而是這世界可以如風繚繞的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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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欣

馬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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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娛樂線工作二十年,持續觀察樂壇動態與採訪樂界人士。曾擔任金曲獎、海洋音樂祭評審等,文化評論與專欄文字散見於《中國時報》、《GQ》、《VOGUE》、MTV中文音樂網等媒體。著有《反派的力量》,對閱讀、音樂、電影有獨到見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