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夢想有這樣一家書店

by  馬欣


 

從何時開始,任何人的「時代的眼淚」講起來都是不鹹不淡的,甚至上個月還有百來人跟你一起感懷的,今朝起來再提起已是「不合時宜」。

 

包括這城市裡僅有的一間24小時的書店。

 

我記得五年前,跟一位編輯友人一起走過因耶誕節顯得燈光閃閃的敦化南路,我們當時仍可以誇口著那個月的特別企劃如何的用心,或是還想要年底的企劃找來哪一位攝影師一起完成。但我們那時已經知道那是在超支紙本雜誌的夢想,我們很安分地有一日是一日的實踐自己夢想。
 


那一日還是12月初,寒流經過,我們裹得緊實,下意識地就經過敦南誠品的門口,看到他們工作人員在門口為節慶搭景,我那朋友待過《誠品好讀》雜誌,於是上前一步跟前同事聊天,幾個人很快就熱鬧地在寒風中嘻嘻哈哈起來,即使談起工作也樂在其中。

 

那時還有好多小攤位在敦南誠品門口,小黃絡繹不絕排隊在門口等客人……想來也不過五年而已,朋友與我都已改行,誠品敦南店也將在明年歇業,有如黃粱一夢。

 

當然這五年,這城市或這世界都改變太多,任何感懷對成熟的大人來說都是該習慣的。
 


但曾經,只是曾經而已,曾有一家書店坐落在敦南與仁愛路口,不大不小,你踏著樓梯可以聽到木質地板的響聲、大型木窗是在歐美書報上看得到可以往外推的半掩、書的擺放方式與位置一點都不侷促。你轉個彎就是繪本區或畫冊的驚喜,每一塊書區的陳列都有對那些書的心意,跟台北早期像文具店或教科書店的擺放不一樣。你一進去就明確知道,在這裡,主角就是書,是一間像森林一樣的書店,人可以沒有目的性地去發現,或只要單純去仰望就好。

 

一間可以理所當然身為一家書店而且理直氣壯存在的大型書店。我們曾經集體做過這樣的夢,時間不長不短得來證明這剛好只能是一場夢。
 


不用附庸在別的商品之下,也不用堆放如倉庫,去的人不只是因為買書,而是因為那是為了書而存在的空間,你對那裡因此有份敬意,你知道幾百年來有多少人接力寫著,你知道世上曾經有多少大師的心血與智慧,你挑書,它也挑你,你愈讀就愈渺小,並且欣喜於這份渺小。

 

畢竟這個城市,已沒剩下什麼可以讓人仰望的,每少一點值得仰望的事物,人們就會少一次感動。

 

或許現在提到我在書店學會仰望這件事講起來多麼不合時宜,我因為要拿到上兩層的書,要把手伸得老長,讓自己感覺像個兒童的那一剎那有多麼開心,或是低下頭來屈膝著找某位作家還有哪些書的新大陸滋味。那些藉由身體記憶在一家書店東轉西彎,從第一個平台,走到最後人最稀少的一區,然後坐在木頭地板上翻著那三五本書,忘記時間的周末午後,中間沒有任何咖啡或零食攤位,就是單純在翻閱與找書中忘記自己而已。



講起來真太不合時宜了吧,如同三十年前,誠品第一家書店出現時,那時記憶力還很好的母親像告訴我一個天大的好消息,這城市終於有一家很美的書店了,像她在國外看過的那樣,於是帶著還穿著校服的我去挖寶,我一直難忘那個周末午後,傻子樣地跟我媽說:「這好像是我在歐美電影裡才看得到的書店。」那天陽光很好,我在木窗旁挑著書,覺得一切夢幻得不像話。

 

後來它搬到更大的地方,沒有那麼單純的木頭與書香,但沒關係,有一排排的人跟我一樣傻氣拿著外國雜誌,等著書店的人為我拆封試閱,那麼小心翼翼地不要有摺痕地翻完還給店員,像是交換著一種默契,我們彼此很珍惜這樣的試讀機會。我在那家書店發現米蘭昆德拉,激動地看完《緩慢》,發現讀一遍都不夠,於是每本珍惜慎重地帶回家。

 

大概在十多年前,我們像書有樹的芬多精,吸滿了幻覺一般暈陶陶地離開那家書店,不是因為24小時營運後空氣變得比較不好,而是自己又變得簇新地出來一般,因為總有幾本書讓我感覺自己變得不一樣,讓找到它們的我對這世界更有歸屬感。像個松鼠可以帶果子,然後去過冬的歸屬感。
 


曾有一段時間我非常排斥書單,甚至會對傳給我書單的朋友生氣,因為我喜歡把手伸得老長與彎下腰來去找書,我喜歡在偌大的空間裡轉彎又轉彎好像我在挖寶一樣,讓某一本書認得我,那是我對世界僅剩不多的虔誠。

 

三十年前,就是1989年吧,我媽媽跟我說:「妹妹,我發現一個好地方。」當時我們每周都去。三十年後,我媽媽已經老到不記得多少字了,然後台北也即將失去一家只為了書而存在的大型書店了。

 

親愛的讀者,請不要以為我在寫什麼業配文,我只是開始想念一進書店如進入一座森林的感覺,裡面不需要有飲料,也不要有美食,只有一個想去探險的我跟森林之間的關係而已。

 

這樣跟書的戀愛方式,是否也太奢侈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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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欣

馬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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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娛樂線工作二十年,持續觀察樂壇動態與採訪樂界人士。曾擔任金曲獎、海洋音樂祭評審等,文化評論與專欄文字散見於《中國時報》、《GQ》、《VOGUE》、MTV中文音樂網等媒體。著有《反派的力量》,對閱讀、音樂、電影有獨到見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