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瓜煲湯

by  楊索

木瓜熟透了,可拿來做一鍋靚湯,你喝過木瓜煲湯嗎?

 

除了張媽媽家,我沒有在別處喝過這道湯品,那種醇厚、鮮甜的滋味,事實上只能在遙渺的記憶中回味,張媽媽已逝,沒有人會為我做這道湯,即使效仿了,也非原滋原味。

 

我還記得自己初入國中時,總是畏畏縮縮、孤單地上下學。因為我長得矮小,座位一直排第一號,更令我有自卑感。國中二年級重新換班,座位二號的女生是個外省小孩,有一雙靈動的大眼睛及白淨的皮膚、說一口字正腔圓的國語。最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她很快對我伸出友誼之手,她下課和我在一起、放學與我一起走路,我們成為好友,漸漸地,她也帶我到她家。

 

我就這樣認識摯友阿紉的母親─張媽媽。我還記得第一次見面時,張媽媽從櫥櫃上的玻璃罐拿出幾塊餅乾給我們吃,我很驚訝,摻有葡萄乾的餅乾是她親手烤的,這是我難以想像的事。我父母是街頭小販,日夕愁煩家用,我們連正餐都吃不飽,母親不會、也無閒情做餅乾給小孩吃。因此這幾塊餅乾象徵了一種階層,其中似乎藏有我未曾體會的事物。

 

我經常去阿紉的家,聊天、做功課,張媽媽很大方留我吃飯,我成了她照顧的另一個女兒。張媽媽是廣東人,喜愛煲湯,我首回喝到木瓜湯,簡直不敢入口。我是台灣家庭小孩,向來視木瓜為水果,何曾喝過這種湯?還不僅只是木瓜,我勉強喝了一碗,發現其中還有發過的乾魷魚。我心中想:「猴腦、貓肉都吃的廣東人果然連湯都怪。」

阿紉一家習以為常,他們喝得連連出聲,還要再添一兩碗。張媽媽看出我遲疑,她笑說:「你們正在發育,喝這種湯最滋補。」阿紉有五個哥哥,這句話使他們以不懷好意的眼神盯著我們,我卻很遲鈍,還不懂他們想甚麼。

 

張媽媽的生活境況並沒有我想像那麼優渥。紉的父親是公務員,以微薄薪水養一家七口,只因每月有配給麵粉,張媽媽才會變花樣做餅乾、蛋糕。我有時在阿紉家過夜,隔日醒來看見張媽媽蹲在地上洗滌一家人的衣服,她一件件用力刷,好似與汗漬拚命,然後不時又起身查看爐火。

 

她又煲了木瓜湯,而我已經愛喝這道湯。張媽媽總買熟透的大木瓜,她教我如何煲,主料是木瓜、豬骨,配料有蝦米、冬菇、乾魷魚、新鮮花生、醃大頭菜,豬骨帶肉最好。作法很容易,木瓜削皮切大塊、配料洗淨切塊或切丁、乾魷魚用熱水泡過,泡過的水留用。先將豬骨汆燙後入鍋、開武火將所有食材放入、加一兩片薑,煮至大滾改文火。

 

張媽媽清晨起來備料、起火,熬上一整天,晚餐才端出湯,這時所有的材料都已化入湯中,木瓜還約略存形、魷魚仍有咬勁。我已經成為他們家的一份子,喝湯也發出聲音了。

 

在張媽媽家作客的時日,從青春期延續到成年,吃飯、喝湯一事,當時只道是尋常,於我,張媽媽就只是一位溫暖、寬厚的婦人。而生活中總有意想不到的事,邁向初老的張伯父開始外遇,不拿薪水回家,後來乾脆棄家走了。阿紉的一個哥哥輕生,張媽媽在雙重打擊下,每日悲泣,幾乎活不下去了。前後大約五、六年,她一直處於悲慟之中,不做菜也不煲湯了,總要勉強她才吃一點食物。

 

她老得很快,而我和阿紉面對人生的變動與挫敗,我們無路可退,只能向前。阿紉去美國後,我有許多年沒見到張媽媽,後來阿紉遷回台灣,她說是因為母親衰老,需要人照顧。阿紉搬來我樓下,我們更親近,那時期,張媽媽還能走動,但由已婚的阿紉持家掌廚。在西方生活已久的紉不耐煩煲湯,先生是北方人也不喜喝湯,我又成了食客,常聽張媽媽抱怨喝不到濃稠的靚湯。

 

張媽媽逐漸行動不便,最後癱瘓在床,整個人縮小了。她意識還清楚時,會跟我聊到拆掉的老平房年頭,彷彿我仍是少女,她風華正盛。她說:「你好害羞啊!不敢喝木瓜湯。」在我未料及的一日,張媽媽溘然長逝。阿紉報訊的聲音在電話中響著,我感到喉嚨乾燥、緊縮,這我原意識將發生的事,卻仍如重物擲下。想起那鍋黃澄澄的木瓜煲湯,如此濃郁,但已然無法召回,我終於領會那是張媽媽熬過的人生。

圖片提供:
楊雅棠

楊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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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楊索的文章不難,認識八百字就可以了,但人生實難,她筆下的故事總有測不準的人性,一些際遇嚙痕。楊索投入創作後,她相信俄國小說家契訶夫所言:「作家有權利,甚至有義務,以生活提供給他的事件來豐富作品,如果沒有現實與虛構之間這種永恆的互相滲透、參ㄇ差對照,文學就會死於貧瘠。」陳舜仁 / 攝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