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苔目

by  楊索

那年的盛夏暑氣炙人,家中接連有大人中暑、小孩腹瀉,全家看來萎靡。有一晚祖母說:「明仔早來做米苔目,大家呷涼。」話才說完,人人都精神轉好。

 

我們一家十二口,有祖母、父母、二叔、屘叔與他女友,小孩有姐姐、我、弟弟、妹妹以及屘叔與女友生的兒子,與她帶來的非婚生女兒。

 

那時父親三兄弟做蔬菜運銷中盤,出外人爭地盤結怨,他們三人有幾次帶著西瓜刀、開山刀、腳踏車鏈條和對手幹架,打到血流滿面回來。

 

精神失常的祖父不知流落何處;母親終日懨懨地;屘叔的女友中午才起床,接著慢條斯理化妝。六十餘歲的祖母擔下繁重的家務。

 

我們是一個複雜的家庭,屘叔女友原是酒家女,她與我屘叔經常爭吵,關係即將破裂。小孩似乎也懂得分別彼此,姐弟妹和我懂得「阿嬸」的女兒麗英是外來者,我們偶爾會捉弄她。夏夜的通舖如火爐,大家輾轉難眠。

 

做米苔目的日子來了。第一天祖母把買來的五斤秈米,也就是在來米,先洗淨泡水,然後拿到鄰人家用石磨磨成濃稠的米漿,力氣大的二叔提回兩桶米漿,並把米漿倒入麵粉袋,置放在長條椅凳上,椅凳下放水桶、兩袋米漿用大石頭壓住,隔天米漿就乾硬成糰了。

 

約莫早上九點,除了出門營生的父親三人,家裡老少都忙了起來,連屘叔女友也加入。祖母要我們先擦淨飯桌,接著放上米漿硬塊。此時,屋外大鼎中的水燒沸了。祖母分批丟入分成小塊的米漿糰,隨即迅速撈起外糊內硬的糰塊,放在撒過麵粉的桌上。祖母教我們壓扁漿糰、添入天然的番薯粉後,開始使力揉搓,米漿糰須揉兩個多小時。祖母強調,揉得越細、越透,煮出來的米苔目才會Q。家人揉米漿糰時,屋內瀰漫和樂的氣氛。

 

祖母說起在濁水溪畔的耕種歲月,稻穗飽熟時,厝邊頭尾來助割,她要準備二、三十人的午餐和點心,米苔目要新鮮,她一人備料、煮幾桶米苔目,和村內壯漢挑到田中央,「讓鬥腳手的人補氣力。」說時,祖母泛著淚光。

做米苔目的功夫,除了揉搓合度,再來是篩煮的過程。一鼎的水已沸騰,麗英的母親與我孱弱的媽媽一起抬著圓木篩,祖母快速地將柔綿、具彈性的漿團推入篩孔,發亮、透明如銀魚的米苔目隨即浮上來。祖母拿有篩孔的鐵勺撈起。如此反覆數回,滿滿一桶的米苔目就如滿載的魚獲。

 

當天,我們已依祖母囑咐,買了砂糖、紅糖、黑糖三種糖,兩大塊凝固的仙草;冰廠的冰塊。祖母先熬煮糖膏,小火爐上的鐵鍋些微的水燒滾後,她放入砂糖煮勻、再依次放紅糖、黑糖緩緩攪拌,爐火控制得很小,熬成黏稠發亮的膏狀。

 

黑仙草已篩成細條、冰塊也鑿成碎冰、糖膏也備好。此時三個大男人也回來午休,我們一家人各個捧著粗陶碗,盛上冰涼的仙草米苔目、澆上一匙膏狀的焦糖,每人都吃上好幾碗。

 

祖母做過兩、三次米苔目後,屘叔和女友散了,麗英隨「阿嬸」搬走。屘叔去和新女友同居,堂弟留在我家。二叔要結婚了,希望祖母跟他們夫妻住。未久,我們一家賸七口人,祖父被警察送回一次又走失了。祖母離去後,我家再也不曾上演製作米苔目的盛景。

 

長大後,全年到處可見米苔目,和陽春麵、切仔麵、米粉一起賣,但我總覺得米苔目應該是夏日甜品。我因為好奇,後來去查考米苔目的由來。原來米苔目起源於福建海澄縣,農人把米漿糰篩成細條滾煮,由於「篩」的台語發音與「苔」同音,台灣人也就習稱米苔目。

 

福建的米篩目隨漳州人飄洋過海,有了各式名稱與作法。在吉隆坡、古晉稱「老鼠粉」;潮州人說「尖米圓」;檳城寫「老鼠粉」,但加註:米苔目。廣東梅州稱「老鼠粄」。吉隆坡的老鼠粉用特製黑醬料調味、加肉末同煮,上桌前放生雞蛋、蔥花。做成甜品,放石榴子、椰肉、椰漿及糖水。

 

如今在台灣,黑心商人為求彈牙Q脆的口感,很多在米苔目加入硼砂。不講究食材新鮮度的食攤,賣隔夜的米苔目,吃來像乾澀的粉渣。純正費工的米苔目難尋,祖母過世已三十年,她手作的仙草米苔目令我魂牽夢縈。  

圖片提供:
楊雅棠

楊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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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楊索的文章不難,認識八百字就可以了,但人生實難,她筆下的故事總有測不準的人性,一些際遇嚙痕。楊索投入創作後,她相信俄國小說家契訶夫所言:「作家有權利,甚至有義務,以生活提供給他的事件來豐富作品,如果沒有現實與虛構之間這種永恆的互相滲透、參ㄇ差對照,文學就會死於貧瘠。」陳舜仁 / 攝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