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命運躲貓貓的她們

by  馬欣



遠方那一聲聲「躲好了沒?」「躲好了沒?」仍提醒著她,自己有一部分的自己都還躲在那生鏽水管裡仰望天空,想像著不要又被命運這「怪物」給逮個正著…

 

她曾經因訪問和一女明星交換了彼此小時候玩躲貓貓的經驗。「那是我第一年跟已離婚的母親回家鄉,我因中途轉學交不到好朋友。」女明星說:「我記得有一次玩躲貓貓,我找到一堆草叢旁窩著,就這樣靜靜躲到夕陽西下,都沒有人來找我,後來才發現他們早就散了,沒有人記得我還在那裏。從那次開始,我就覺得自己好像是隨時會被拋下的那個,很沒安全感。」
 


女星解釋這是為何自己總碰上渣男的理由。她總希望有人來找她。

 

作為採訪者的她,卻與女明星相反,始終還在躲貓貓的世界裡沒有出來,到她長大都還是希望不被什麼巨大未知的給找到。

 

她小時候,同學也玩躲貓貓,偌大的校園裡,她找到一個舊水管躲著,也是到了黃昏,四周開始靜悄悄的,她以為這次自己終於不被找到了,探個頭出來舒展一下。她記得那天的天空是薄荷色的,還撒點金色的光芒,她看著呆了,數著電線杆上有幾隻麻雀,覺得終於緩一緩了,就在那剎那,就被當「鬼」的人被找到了。
 


她也說不出來不想被人找到的原因。但她的人生總有想躲進防空洞的感覺,始終有著想找個地方棲身,躲過他人視線的念頭。不是因為自己起眼與否,而是她只想將一切維持原樣,從她很小的時候。

 

那位女明星是希望有人來找她,而她則是希望有人不要離開她。

 

但她還是被那些未知巨大的給找到了。小時候的她,某一夜打開作業本,隔壁房間突然出現砸東西的聲音,她驚覺地躲在房間的角落裡,如同她在電影裡看別人在躲防空警報的姿勢,瑟縮在一旁發抖。她聽到父親的咆嘯與母親的哭聲,因為已經是那個月的第三次了,她想衝去救母親,但她兩腿發抖到不敢動,默默地細數著時間,像是她還躲在學校那舊水管裡,多一刻是一刻的不要被發現到,回到那片薄荷色的夕陽下,那讓自己感到是安全的魔幻時空。

 

那夜她母親逃進她房間,把房間門鎖上,兩個人抱在一起哭。她只記得母親說:「不要害怕,不要害怕。」但卻是一個無效的咒語,她感覺母女那晚像經歷了僥倖躲過怪物巡視。但她似乎還可以依稀看到怪物的爪子,怪物從窗口嗅聞的呼氣聲,她想想要提醒自己不要呼大氣,那樣,命運的怪物就不會發現她們。
 


是的,在她心裡,那探頭找尋獵物的「怪物」是類似命運的東西。

 

「怪物」並不是在隔壁房間情緒暴走的父親,她始終覺得那天晚上像是有暴風雪經過她家,將她原本和藹的父親給改變了,讓他在那之後都是暴躁的。她不知道改變的原因。原本強勢母親變得時時戒備。離家很久的姐姐在某天下午突然出現,甚至有時會突然帶她到北上度過一個周末。

 

她想那是什麼狂風暴雨要來的預兆吧,七歲的她會在幻想中躲進她看過的每本童話書裡。躲進黑森林的小茅屋裡,在自以為很安全的的那一刻,常會懷疑是否屋中有一個老婆婆也如女巫般熬著湯水,等著小孩上門。如童話故事書寫的那樣。
 


於是她有一陣子常夢到自己步行很遠的她,前方有一個閃著光暈的小木屋,她跟著那光線走,但終究都不敢進去。

 

有時與姐姐度完周末的周一,回到家裡,母親仍是瑟縮著,父親情緒仍是難測的。父親有時會哭喊是被朋友陷害;有時則哭著抱緊她。母親則會匆匆塞給她幾十元,讓她去喝糖水或是讓她先去隔壁文具行待著。那時她看著自己住的大屋子好像進水一般,泡在影子裡,光透得很稀微,那段日子,在裡面的日子都有了水漬感,記憶並不踏實。

 

後來常來照顧他們的阿姨不再來了,哥哥也暫時被送去了外婆家。她在某天回家聽到父親因為為人背書而破產了。一家人準備搬家前的那一周,整個屋子裡變得空蕩蕩的,她寧可在回到那天下午那個僅容轉身的舊水管裡,以為不會被任何人事物找到的奇幻空間裡,以為是個秘密基地。
 


 

她長大後,變成是非常愛看恐怖片的人,喜歡一個人坐在戲院的角落,披好外套,看著主角在沒人的街道上沒命地奔跑著,卻在下一刻躲進藏有不知名的怪物的屋子,或是一群人躲到一個草叢角落,掩住鼻息等待怪物經過。恐怖片是她的藏身處,躲在那大片的黑暗裡,看著一群人幫她尖叫著她童年不曾叫出的聲音。

 

那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採訪者想。遠方那一聲聲「躲好了沒?」「躲好了沒?」提醒她,自己有一部分的自己都還在那生鏽水管裡仰望天空,想著不要被命運給逮個正著,也如那女星仍有一部分留在那個下午,還在懷疑是否有人能發現她仍在那裡。
 

 

同場加映

與內在小孩四手聯「畫」,與生命傷痕握手和好

圖片提供:
unsplash.com

馬欣

馬欣

文章 80

在娛樂線工作二十年,持續觀察樂壇動態與採訪樂界人士。曾擔任金曲獎、海洋音樂祭評審等,文化評論與專欄文字散見於《中國時報》、《GQ》、《VOGUE》、MTV中文音樂網等媒體。著有《反派的力量》,對閱讀、音樂、電影有獨到見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