蘿蔔排骨湯

by  楊索

冬季寒氣凜冽,白蘿蔔盛產對時,正是煮一鍋菜頭排骨湯的時節。

 

活到中年,有感世事無常,開始想活得好一點,自然也會在吃食上用心。我用爐灶的時間多了,尋回烹煮的樂趣,冬日熬煮一鍋湯,即是其一。

台灣北中南都產蘿蔔,分產地有四、五品種,其中矸仔種最宜煮湯。我在市場長大,原本務農的祖母也經常帶我買菜,挑蘿蔔就是基本常識了。外皮帶泥的白蘿蔔,少根鬚,莖葉色青,外觀橢圓帶直,掂來實又沉,彈敲有清脆之聲,大抵就是好蘿蔔。

 

周末特地起早,返回永和勵行市場沾沾人氣,買了彰化來的蘿蔔、大骨、雞架子、胛心排、蔥、薑片、蒜頭、香菜。腦中已浮起一鍋冒熱氣的湯品景像。回家後,我洗淨食材,先拿鹽揉搓排骨,醃個半日使其入味。稍晚,將蘿蔔去皮,切滾刀塊,即可煮湯。為求湯頭鮮,我先汆燙豬骨、雞架熬高湯,熬約兩小時足矣。

 

等待時刻,神隨意往,回到早歲在爐灶旁,陪同祖母煮菜頭湯。記得冬日寒風總吹得我起疹子,祖母一邊斥我別抓皮膚,一邊忙著削皮,洗龍骨、薑片、茴香菜。人多家貧,煮大鍋菜頭排骨,並不用肉骨。祖母並不川燙豬骨,只是先熬煮個半小時,再放入蘿蔔等物,煮了近一小時即熄火燜著,等上桌前再煮滾,放入切碎的茴香菜,而我們已於桌旁引頸企待。

 

家中賣吃食,有一味是排骨酥蘿蔔湯。父親採用軟骨排,肉骨塗抹五香料醃後,先油炸至酥黃,再放入小盅內,與切小塊蘿蔔、骨頭湯蒸熟。少女時光總忙於切洗蘿蔔。

看到熱氣滾沸,我收斂心神,回頭做湯。在鍋內放入一二蒜頭、薑片與蘿蔔塊,一鍋湯已就緒大半。我自問,簡易的蘿蔔排骨湯為何又如此不尋常,日挨一日,悠忽多年,我煮了多少鍋同款的湯?

 

年輕歲月連續三個冬季,我尤愛煮這道湯,緣由是男友愛喝。少我兩歲的男友是江浙家庭,家裡少吃蘿蔔排骨湯,因為他母親說蘿蔔性寒。服完兵役始讀夜大的男友常在深夜奔來,我端出熱過的湯,邊吃邊談心,小套房內滿溢濃情蜜意。當我去報社做記者,有時我們也攜手去萬華祖師廟口喝原汁的蘿蔔排骨湯,攤主用豬肋排燉湯,切長塊的上選蘿蔔,吃來甘甜飽實。

 

我與男友關注的生活層面不同,往來逐漸發生衝突。根本原因是,男友是家中獨子,上有四個姊姊,家人寵溺管束過多。我若打電話找他,家人會盤查干涉,使我們的交往蒙上不對稱的陰影。

 

我預知歧異已使愛情走往盡頭。那一夜,男友說,有重要的話要告訴我。我從冰箱拿出胛心排解凍,將兩個大蘿蔔去皮,準備為他煮湯。切開蘿蔔後,發現一個空心,一個半腐,我洩氣丟到垃圾桶。我反覆猜想,他想說甚麼。肉排已化冰,血水滴落水槽。我等候至凌晨,男友卻沒出現。

 

他寄來一封分手信,語氣毫無火氣。他回憶喝過的蘿蔔排骨湯有滋有味。「但是,我們不會有未來,只能各自往前走,我會祝福你,想念你。」我心想,蘿蔔皮辛辣,沒有煮熟的蘿蔔味苦,斲傷的情感莫不如斯。

 

那年春日來得慢,我屢屢在寒涼的夜晚,獨坐窗前想他,多少往日的歡笑情景仍鮮明,他吃蘿蔔嚼排骨,大口喝湯的滿足模樣反覆再現。我像個強迫症患者,一遍遍地檢查細節,想找出那個分叉點。

 

過後幾度冬時,我避免煮這道湯,每當在市場望見蘿蔔成堆似小山,內心就如被石頭壓住。有一天,我信步走往祖師廟口,想去吃碗蘿蔔排骨湯。人還未走到攤位,他的熟悉身影在前,我看見他與一位女子對坐喝湯。我停住腳步,觀望一會兒,心中毫無波瀾。

 

我遇見了另一個他,重新買蘿蔔。菜販建議說,青紅白蘿蔔一起熬排骨,加一點花椒、陳皮,味道更好。男友喝湯時露出驚豔表情,我淡淡笑說,「火候還不足,還要多熬一些時候。」

 

或長或短,總有人走入我的生命,不熬湯的日子,我勤洗那口鍋。誰來喝湯已不重要了,我有獨門蘿蔔排骨湯,也宜於獨享。

圖片提供:
楊雅棠

楊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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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楊索的文章不難,認識八百字就可以了,但人生實難,她筆下的故事總有測不準的人性,一些際遇嚙痕。楊索投入創作後,她相信俄國小說家契訶夫所言:「作家有權利,甚至有義務,以生活提供給他的事件來豐富作品,如果沒有現實與虛構之間這種永恆的互相滲透、參ㄇ差對照,文學就會死於貧瘠。」陳舜仁 / 攝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