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變(系列之13)

by  夏瑞紅

在醫院認識一位小朋友,才十歲就得獨力照顧來開刀的爸爸。這樣的孩子疼都來不及,哪知竟一天到晚挨罵。

 

一日早上只因被發現小行李包裡有一疊白紙、幾支色筆,爸爸又咆哮:「妳當作恁爸是來這觀光的嗎?」

那咬牙切齒的聲音令隔著布簾的我不由得緊張起來。也許,這老爸有所不知,一整個人生都像旅行了,誰說住院不能當觀光?有哪家生老病死博物館比醫院更真、更豐富?更何況他渾然不覺,連自己也是一幅風景,正引人默默近觀社會某一階層的哀愁。

 

喧囂過後,轉個圈,卻聽見圍簾輕輕掀動,鑽進兩顆閃亮的黑眼珠和一陣神秘耳語:「紅阿姨,妳要看我畫的嗎?」

我們是在前天傍晚認識的。她獨自陪爸爸來,爸爸一下子要她去找棉被,一下子又要她下樓買東西,我看她一臉迷惑,便抽空帶著她四處張羅,特別教她怎麼回到這房間。行程中,她牽著我的手,跟我說了她的名字、學校的名字、和要好的同學的名字,還說她的志願是當畫家,因為她喜歡畫畫,還有她堂姊也要當畫家。問她媽媽,她說她沒媽媽,但阿嬤隔天晚上就會來。

想起兒子十歲時還是全家族的小寶貝,誰捨得放他一人瞎闖?這小女孩這樣勇敢,卻也令我隱隱心酸,但臨到她的現實就這樣,她也只能迎上前去。換個角度想,早點體驗孤獨的飄零和生活中不能承受的重,也未必不好,但願她因此成為更強壯幹練的孩子,清清楚楚走上自己的出路。

就像我們家這位「老爺」,從小馳騁田野、無憂無慮,求學謀職、成家立業「一條通」,人生前半場總以為世間歡樂就像滿溢的七彩球池,任他四面八方撲抱不盡。或許他心底並非真的這樣以為,但他寧願埋頭相信本來就這樣。他認真工作、熱愛生活,隨時隨地都能興高采烈投入吃喝玩樂。偶爾一聽我談點生死苦難,他就強忍哈欠、同情地望著我:「想太多了!妳要樂觀一點!」然後急急轉移話題;如果我堅持繼續,他就會說他最不愛聽什麼死不死,人死如燈滅,一切都完了,根本沒什麼好說。如今,死亡冷不防欺身而來,迫在眉睫,他感受到的威脅只怕更為劇烈。 


向來坐不住、又對什麼神佛、靈修、養生一概頑皮的他,住院那些天可能因疲累竟不時閉目默坐,雙手且以固定姿勢交握安放於腿上。我消遣他是「結手印打坐的大法師」,煞有介事哩!那是所謂「紅觀音真言手印」,據說結印同時持紅觀音咒配六字大明誦,便能「淨無量罪障、消身體疾病、除魔鬼邪祟、斷憂慮、增福德、助圓滿成就」。

 

他不懂什麼手印,這分明只是個有趣的巧合,但在病榻邊咀嚼起來,就像喝完中藥苦湯後含的仙楂片,帶來一份及時的小小甘甜。

有時他則茫茫對空發呆,這也是過去罕有的。有一次我想他可能很無聊,便跟他說網路上看到的真實紀錄片,那是一隻小狗在日本福島大地震期間歷盡滄桑的故事。

他原本聽得出神還微微笑,不料一講到小狗重逢主人時歡欣激動,竟突然痛哭起來,讓我大吃一驚。我趕緊抱住他,問是否想念家裡收養的那隻流浪狗來福?他埋在懷中猛點頭,肩膀還因抽噎而顫抖,我說就快回家了,再忍耐一下下!淚流滿面的他又點點頭,像一個好可憐的小孩。

 

自十八歲認識他以來,從沒見他這樣哭。這哭泣是因為,病苦彷彿寂靜的個人關房,已悄悄轉化了一個人,讓他乍見生命既美麗又脆弱的真相嗎?

我當自己是護關侍者,正保衛他的關房,護持他的修行,守候他的新生。

圖片提供:
邱勝旺

夏瑞紅

夏瑞紅

文章 56

一個女生,從小莫名自命不凡, 但其實只是平凡地生長於台灣小島。 在報社上班二十餘年,寫過幾本書,也當了媽媽, 我行我素,似乎對自己滿有把握。 傳說中的世界末日那年遷居農村, 才發現一切突然歸零, 人生得回頭重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