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過去重逢的旅程

by  褚士瑩

過去,別人問我到國外生活那麼多年,最大的改變是什麼,我都不大知道如何回答,但是最近,好像我想清楚了這件事。

 

這一兩年,我和一群國際團隊的夥伴,在西拉雅國家風景區進行一個產業輔導的計畫,而西拉雅國家風景區,有很大的部分在台南的淺山地區,這裡的生活方式以傳統農業為主。

 

記得在此之前,我來這塊土地,是在我長年離開台灣前的最後一份工作,接受當時的台南「縣長」委託,更新台南「縣史」,雖然是一份聽起來龐大的工作,事實上卻得一個人包辦,所以從檢視史料到田野調查,就靠自己一個人到所有鄉鎮去完成,而且還必須在縣長卸任前印刷成冊,當時我一心只想著趕緊完成任務交差,就能夠背起行囊,到世界的另外一頭:埃及唸書去了。

 

 

那段時間,連續好幾個禮拜春天的夜晚,我會像現在一樣,每個白天的田野工作結束以後,抱著睡袋,坐在這座山上,看著遠方嘉南平原閃爍的燈火,陪伴著我的,除了蟲鳥蛙鳴,就是這濃郁的龍眼花香。

 

當時的我,對於被「困」在這荒郊野外的農村,沒有辦法趕快完成工作回台北,覺得極度不耐。當縣史好不容易完成時,據說上級長官相當滿意,封面好像還是「縣長」燙金的題字,但我卻連打開來看一眼都懶。

 

「不就是無聊得要命的台灣鄉下嗎?…為了寫得好像有特色,還要像寫小說那樣發揮想像力,簡直去掉半條命! 」

 

這件事情,我拿了稿費後就再也沒有再去回想,每一個去訪談、做過田野的鄉間,也就隨著在世界另外一頭的新生活,快速地被遺忘了,台南「縣」已經不復存在,而當年的「縣長」聽說幾年前也去世了。

 

西拉雅族是平埔族群中的一族,早年曾讓出部分土地給漢人,以交換用水,西拉雅國家風景區是台灣唯一以文化族群命名的風景區,曾文水庫也包含在範圍之內。

 

直到二十多年後,我以國際NGO工作者的身份,回到這片後來才被正名為「西拉雅」的古老淺山地區,期待可以跟在地的小農學習如何製作據說從明代以來,這個地方寺廟裡的出家人,幾百年來每年春天都會做的古老龍眼花茶,這片長滿龍眼樹的山中,以龍眼維生的農家做了幾百年的龍眼花茶,他們的生活方式在我離開的這二十幾年來,顯然沒有太大的改變,但我的感受卻跟二十多年前完全不同。

 

當時急於逃離的,現在卻連夜趕來。

 

西拉雅的小農們「靠天吃飯」的生活方式沒有改變,肯定我的內在,有什麼東西,變得完全不一樣了。

 

但是,究竟是什麼,在過去這二十多年中,不知不覺間改變了我?

 

 

我找到三件從本質改變了我的事。

 

第一件事,是我終於離開台灣、走向世界,成為一個「旅行者」。旅行者的身份,讓我拋棄了從小在台灣教育制度下,學校、家庭教我的「正確答案」,並且開始去觀察細節,因為魔鬼藏在細節中。包括改變人生的重要時刻,可能隨時就在身邊,因為那重要的瞬間,很可能就在我低頭滑手機的時候一瞬即逝,因為旅行,我從此才變成五感比較敏銳的人。

 

第二件事,是我終於拋棄舒適的陸地,擁抱讓人恐懼的海洋,成了一個「水手」。水手的生活,教我學習按下人生的暫停鍵,讓大海教原本傲慢不羈的我學會謙卑。在汪洋中航行,讓我清楚看見個人的渺小,在一艘船上只有團隊合作才能讓我們一起平安到達彼岸,而生命的脆弱,提醒我面臨抉擇的時候,永遠選擇那個在生命嘎然結束前回想起來,不會讓自己後悔的決定。

 

第三件事,是我拋棄了傳統的人生道路,成為「NGO工作者」。在緬甸北方內戰頻仍的山區,花了十年做第一線的社區工作,教我重新思考「誰是好人?」「誰是壞人?」的問題,除了做我認為對的事,更重要的是如何把對的事做好。除了傾聽人,透過農業學習傾聽土地的聲音,明白有機農業固然重要,有機的生命態度更重要,我生平第一次跟土地、跟自然建立起充滿愛的關係。

 

相隔二十多年,回到西拉雅的土地,讓我看到自己,與過去的自己重逢。

 

「這段時間以來,你真的努力啊! 」我彷彿聽見過去的自己,跟現在的自己這麼說,忍不住微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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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士瑩

褚士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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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際NGO工作者。長期協助整合緬甸公民組織,有效監督國際資源挹注緬甸革新。在台灣也與NGO工作者一起關心弱勢族群、環境等議題。他喜歡寫作,航海,划獨木舟,騎自行車,喝黑咖啡,吃芒果。已出版「1年計劃10年對話」、「給自己十樣人生禮物」、「在天涯的盡頭歸零」等近50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