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容易的功課(系列之49)

by  夏瑞紅

有所謂「命運」嗎﹖還是冥冥中自選的功課?

近年,照顧老人、病人儼然成為我生活的主旋律,簡單淳樸的農村曲則是暫可輕鬆換氣的副歌,而內心伴唱的聲部忽隱忽現,時而哀嘆,時而詰問,時而呼喊要勇敢迎向人生硬仗。
 

曾經在新聞媒體工作上,我以為自己對眾人、對社會負有「重責大任」,近年一再為家人簽手術或麻醉同意書、自動出院或已知藥物風險切結書時,這種對一條命責無旁貸的承擔,讓過往那些一個題目接一個題目、光說光寫不必沾手涉足的慷慨激昂,頓時輕飄似鑲著金羽的夢幻,夢裡有時不過是齣獨角戲,由「非普通人」的「我」高調主演。
 

殊不知衣冠褪盡後,每個人都是卑微的普通人,帶著沉重肉身和不安的心情踽踽獨行,不管長到多大多老,仍像赤子般需要別人的愛護。
 

即使曾是我們最大依靠的父母,有一天被病痛逼到理智邊界,枯葉般乾皺、舊衫般襤褸的裸體全部攤開,屎尿膿血津液日夜洩漏,得賴人清洗擦拭翻轉塗抹包紮,那時的他們看來也像小孩。
 

但老人畢竟不是小孩。小孩氣息清新,能全然依偎交託,讓照顧者油生憐惜,小孩還能在病苦間隙綻露純真的笑,像青芽自岩縫冒發,預告來日樹木蒼翠的大好光景,至少給人一些安慰鼓舞。
 

而生病的老人憂愁滿面,甚且怨天尤人,全身孔洞汨汨而出的是臟腑腔腸的腐味和死亡的森寒,痛苦波流日夜氾濫,把四周氣氛變成一個個絕望的漩渦。


久病者常說自己不怕死,但怕肉體痛苦﹔又說最痛苦的也不是肉體,而是那種精神折磨──從此喪失尊嚴、自由又拖累別人,連自己都嫌棄自己。
 

殊不知照顧者最累的並非處理疾病傷痛,而是遭遇病人堅硬粗重的「自我」。痛苦來勢洶洶,瞬間摧毀人情禮教防線,可能讓平素溫柔敦厚的人,忽然變得焦躁苛薄,世界之大卻只關心自己的病,再也看不見、感覺不到身邊當下真實的人事物,更無法欣賞生活、感恩生命。
 

其實,與其說「遭遇病人堅硬粗重的自我」,不如說是遭遇自己堅硬粗重的自我。自我認為如此不對不好、期待這樣那樣,覺得被冒犯受阻撓,於是陷入煩惱網羅。
 

人生本有生老病死、盛衰起伏,但人們多不願如實接受真相,卻對自我想要的起貪愛執著,又瞋恨排斥不想要的,老病者和照顧者為此苦上加苦。
 

苦讓人清楚看見,在「太平盛世」談修行放下、講超越自我都不難,但被推上身心的戰場、鋒火四竄時,方知一切不由自主,連片刻安寧都不可得。那些向來努力攢纍的學識才華、成就名位、財富權勢……,這時卻派不上用場,還反倒成為負累,越看重什麼、越曾為什麼驕傲,就越為那受苦。

 

苦更讓人明白,死亡不是遙遠的傳說,而是迫在眉睫的現實。佛經說能出離輪迴達彼岸的人很少,多數人都累世徘徊於生生死死,而今生臨終一息之識,將相續成來生最初一念。這讓老人、重病者照顧工作從長久的陰沉中,忽見曙光輝耀。快快把握時間,盡力幫助他們去發現自己內在的安祥喜悅,像提前預習那最後的心境,有什麼比這更積極的照顧?
 

在書上讀到一位長期照顧殘障者的修女說,她的工作「一般的耐心是不夠的,還要有瘋狂的忍耐與愚蠢的愛才有辦法做到──耶穌的愛是最好的榜樣。」我想,照顧病重的家人也一樣,親情愛情都是軟弱有限的,唯效法耶穌、佛陀,對所有生命的仁愛慈悲,才能泰然去經歷這條「荊棘苦路」。
 

然而,我更願以不動搖的平等心替代「瘋狂的忍耐」,以肯定每個生命無論何時何地都有機會覺悟解脫的信念,替代「愚蠢的愛」,隨順命運,與家人共修這份不容易的功課。

圖片提供:
邱勝旺

夏瑞紅

夏瑞紅

文章 56

一個女生,從小莫名自命不凡, 但其實只是平凡地生長於台灣小島。 在報社上班二十餘年,寫過幾本書,也當了媽媽, 我行我素,似乎對自己滿有把握。 傳說中的世界末日那年遷居農村, 才發現一切突然歸零, 人生得回頭重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