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牡蠣之路

by  楊索

我從小知道蚵仔形色,甚至隱約意會它飽含階級況味。童年聽到熟爛,午后巷井破嗓拉哩歐傳來麗娜尾音拖長之「別人的阿君喂是穿西米褸,阮仔阿君啊喂是賣青蚵,人人叫阮是青蚵仔嫂,要吃青蚵仔喂是免驚無。」聽久心糟糟起來,很怕長大嫁一個目睭脫窗、成天流目屎膏的無用男人。

 

剛上國中,父親做起早市油湯,在戲院巷口賣蚵仔湯、油飯。天光熹微,他已從中央市場批購六、七簍粗石般物事返抵。大姊與我惺忪迷濛著撬開緊閉的硬殼,不留神會割傷手,血液滲入灰灰軟軟一坨似氣息猶存的活物中。甫挖出成桶的蚵肉躺在半凝半明的黏液底,要加粗鹽輕輕搓洗,不斷注入清水滌淨,說不出有多黏膩噁心。那時擔心上學遲到、課業未寫受罰,心焦如焚,手腳愈發遲慢,又招來父親惡罵。

 

但,蚵仔可真是尤物。遇中午下課奔往父親攤檔,遠遠即見一片水氣氤氳,母親忙盛油飯,父親埋頭煮一碗碗蚵仔湯,人客多做工仔人,有喊:大碗、多加一把冬粉。父親熟稔抓一把青蚵裹點地瓜粉,迅即篩熟撈入湯碗,下點鹽、薑絲、蔥末、幾葉九層塔、微微落香油、米酒,湯是熬三四小時的柴魚清湯,遞上這碗蚵仔湯簡直有凜然得色,蚵肥湯美不輸一旁大餐廳三仙園料理。後來父親在夜市賣鹹粥、炸物,炸蚵仔酥是其中品項,我須日日與堅硬之物對決,往後憶及猶若薛西弗斯推滾石的宿命。

 

父親賣啥物,母親就得了新綽號,自然她被喊了許久的「青蚵仔嫂」。「這青蚵仔嫂真敖生,又大腹肚囉!」母親的肚子像脹飽的蚵仔,讓左右攤販生發調笑,我已知人事因而羞愧起來。猶記得當年挖開鮮蚵肉,父親洗淨後抓一把沾鹽醋就大口吞入,彼時向來溫吞的父親忽然有生猛野蠻的武士況味。長大才知蚵仔是男性補品,難不成成串煩人的弟妹都是肉欲蚵仔的副作用。我沒真正問過母親嫁了「緣投桑」卻卑賤勞苦是何等滋味,她或許承受都來不及,無暇說道吧。

我對青蚵仔愛憎交替。愛它鮮美飽碩一口咬下感覺味蕾受撫慰滋潤之感,厭惡它黏腥的色情意味。蚵仔市井鄙俗,蚵嗲、蚵仔酥、蚵仔煎、蔭豉蚵仔、蚵仔麵線都屬尋常,上不了檯面。我一心思慕光鮮榮華過上等人的生活,絕不複製青蚵仔嫂命運。

 

走南闖北硬碰硬,我春風得意飄洋過海見世面。灰暗的原生家庭被拋在腦後,前頭是萬道金光。金秋十月杪,我穿過盧森堡公園走往蒙帕那斯,經過剛烤出馬卡龍的麵包房、飄出歐蕾咖啡的小館、意大利鯷魚香的Pizza店。像上世紀初的海明威一樣真切感受飢餓的形態,如悶雷在胃中鼓動。

 

一雙腳凸巴黎,口袋只有薄薄幾張歐元鈔。咬牙進了丁香園,一頭銀髮、面孔紅潤如酒神的老先生對著說:「Bonjour!」然後我指著浸於碎冰中的生蠔比說六只,加一杯白酒。半朦朧的夜色還帶有暑氣,衣鬢入時的俊男麗人魚貫出入,舉手投足優雅靈動,巴黎口音的法語如樂音。侍者含笑附上:「Bon Appétit!」(請享用),我坐在吧台吸吮來自葡萄牙海河交界的牡蠣,濃烈的海洋氣息撲面而來。我向宛如對坐的海明威乾杯,巴黎,我來了!可是匱窘如我,吃得心驚膽跳,丁香園是人生的綺夢,就一回罷了。

 

客居於第六區的幽靜豪奢公寓,早晨坐在陽台遙望蒙馬特的白色聖心堂,想像自己成了一個世故的巴黎人。可惜剝除了偽裝的硬殼,我就是一只窮鄉的青蚵仔。客寓醒來,夜裡一場冷雨讓心縮緊如失殼無依的蚵肉,一陣寒涼沁入骨髓,那時只想要一碗熱騰騰的家鄉蚵仔湯。

 

鐘擺晃晃蕩蕩終趨正軌,雖與生蠔重逢,滋味總像隔了層紗霧,不盡坦率真實。老實吃慣常的蚵仔麵線,或偶然在鹿港廟口吃蒜泥蚵仔,西螺東市場巧遇傳統蚵嗲,夜半的阿財小吃蚵仔酥,這一切才是凡人本色。青春啊青春,我吃過了鹹水,渡海洄游的魚,小蚵仔到大牡蠣之路,我也吞吐日月精華,飽脹過巨大的夢。如今我閒來給自己做一盤蚵仔煎,蚵多粉少沾蠔油、辣醬,墊青菜、泡菜皆興之所至,或者煮一碗清淡的蚵仔湯。那六只生蠔是風華歲月的漫漶離題,一場流動的饗宴。

圖片提供:
楊雅棠

楊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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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楊索的文章不難,認識八百字就可以了,但人生實難,她筆下的故事總有測不準的人性,一些際遇嚙痕。楊索投入創作後,她相信俄國小說家契訶夫所言:「作家有權利,甚至有義務,以生活提供給他的事件來豐富作品,如果沒有現實與虛構之間這種永恆的互相滲透、參ㄇ差對照,文學就會死於貧瘠。」陳舜仁 / 攝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