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怕不小心吃到狗肉

by  褚士瑩

旅行的時候,「想要吃點熱熱的米飯」的想法,總不時會從亞洲胃竄出。但就算擁有亞洲臉孔,一個人在國外走進從門外看不出端倪、莫測高深的中國餐館,也不免有可能會身陷敵營的不安。比如說柏林有家「四川餐廳」是素食館子,我無論如何也走不進去,純素的川菜館在成都有嗎?會有素麻辣兔頭嗎?這個賭注太難下。

 

在國外時常會看到的中餐廳,往往是吃到飽的便宜中餐廳,我到奧地利南部的格拉茲時,也忍不住飢腸轆轆走進去吃過一次,立刻因為難吃而後悔,充滿奇怪的炸物跟浸泡在酸甜醬汁裏的不知道什麼東西,卻因為不吃白不吃,繼續皺著眉頭吞下去,難吃的東西卻吃了那麼多,事後總是充滿自責和悔恨。

 

就算如此,同樣的錯誤還是一犯再犯,從蘇格蘭的愛丁堡到立陶宛的維爾紐斯,每吃一次,就多恨自己一點點。

 

難道在歐洲要找到讓人安心的亞洲料理那麼難嗎?

 

德國有一種中式路邊快餐店兼泡沫紅茶店,大多是新移民的越南人在地鐵站裡面或鬧區路邊小亭裏經營的,雖然安心,但是超難吃。一個平口大鐵板,兩大鍋不知道放了多久的冷炒飯跟炒麵,一盒兩三塊歐元,點了以後原本一直滑手機的老闆懶洋洋地站起來,在鐵板上加一大杯不知道什麼油,懶洋洋的炒熱了,把軟綿綿的疲憊麵條一股腦通通扔進外帶紙盒子裡,就算努力加點了最昂貴的炸豬排或是炒蝦仁,所有醬汁淋上去,還是掩不住悲傷的味道。

 

越南人明明不會吃這麼難吃的東西啊!

 

繞了一圈,最後決定還是吃個中東式的沙威瑪,雖然也只比垃圾食物強不了多少,好歹是熱食,現做,有料,可以明確的選擇生菜的種類跟醬料,夜半兩三點,在沒有24小時便利商店的城市,能夠吃到這樣的熱食,每次都心中充滿感謝,但忍不住亞洲胃還是會像難搞的小孩那般拼命戳著疲憊的腦袋,「可是我想吃米飯啊!」傳達明確的遺憾跟抗議。

波士頓有一家不可思議的「印度式客家餐館」,我跟一群朋友吃完以後,我們都同意荷蘭人的觀點:想吃米飯的時候,還是安安心心,吃「普通」的中餐就可以了。

從2004年開始,這種不幸的狀況似乎有了轉機(作家的貼心小叮嚀:這一句在中文作文的起承轉合上,算是進入「轉」的部分。)

 

從柏林到都柏林,從倫敦到巴塞隆納,Wok To Walk陸陸續續開了50多家中式快餐店。荷蘭籍的老闆據說是在亞洲當背包客的時候,連吃了好幾個禮拜這種一個炒鍋走天下的路邊攤,回阿姆斯特丹後覺得怎麼沒有這種店,於是乾脆自己來開一家可以量身定做的快炒店,先選底(麵,米粉,粿條,白米,糙米,生菜)、然後選肉(雞豬牛蝦,都不選當然也可以)、選額外的配料(我總是選鳳梨跟腰果)、選醬料(曼谷,北京,西貢,巴厘島……),廚師在客人眼前現炒,這樣就不會不小心吃到帶骨的麻辣兔頭、有刺的鯰魚、或是懷疑吃到狗肉了。

 

就這樣,在匆匆忙忙的旅途上,我的胃起碼在十多個國家,曾經受到這家快餐連鎖店的照顧(還可以收集蓋十個章換一餐免費的)。一面吃一面觀察上門的客人多半是又期待又怕受傷害的西方年輕人,大約都有當過背包客的經驗,想吃亞洲食物,又怕吃到道地的亞洲食物,也不想花太多錢。至於亞洲人跟中老年人,總佔來店的極少數。

 

大多數亞洲人應該覺得這種亞洲快炒是「假」的,卻不明白大多數的顧客之所以上門,正是因為還好不是「真」的,所以不用跟任何人道歉、解釋為什麼自己不吃辣不吃魚露不吃肉不吃骨頭不吃帶殼的蝦子,再怎麼多疑的人都可以親眼看原料怎麼變成成品的每一個步驟,真是讓人安心。

 

對於時常受到驚嚇的非東方人來說,肚子餓時可以不用吃特別的東西,真是太好了。嚐百草的神農氏,最後也是食物中毒死的,我在台灣苗栗的竹南看過祭祀神農試的五穀先帝廟,廟後面巨大的神農氏神像,全身是奇異的豬肝色,廟祝解釋,那根本就是因為神農氏常常亂吃東西,食物中毒的結果。

 

以神農氏為前車之鑑,旅行的時候,與其吃太特別的東西,我更同意荷蘭人的觀點,想吃米飯的時候,還是安安心心,吃「假」的中餐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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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士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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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 40

國際NGO工作者。長期協助整合緬甸公民組織,有效監督國際資源挹注緬甸革新。在台灣也與NGO工作者一起關心弱勢族群、環境等議題。他喜歡寫作,航海,划獨木舟,騎自行車,喝黑咖啡,吃芒果。已出版「1年計劃10年對話」、「給自己十樣人生禮物」、「在天涯的盡頭歸零」等近50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