抉擇(系列之8)

by  夏瑞紅

離小村最近的醫院是麻豆新樓醫院。因陪公公和先生看病,我才知道台南新樓本院由基督教長老教會傳教士於1865年建立,是台灣第一家西醫院。

我對西醫院向來感覺隔閡。自幼只看中醫喝煎藥,稍長對西醫院的印象就是打針和陰森的西藥味,近年醫院藥味雖有減淡,但我仍覺得西醫院冰冷刻板,看病不看人,最好敬而遠之。

 

為先生做切片的新樓醫師開出重大傷病卡和轉診單,建議我們立即到台南成大醫院治療。那絕非三兩天簡單療程,這麼一來可不是得長期在西醫院打轉?但我憑什麼要他選擇中醫?就算他同意,公婆那邊呢?萬一結果不如預期,我可扛得起「延誤病情」的罪咎?

 

不管中醫西醫,到底該留在台南或者回台北?台南雖是先生的故鄉,但他已在台北求學工作成家三十年,而我對台南人生地不熟,對婆家生活作息、日常用具也都得從頭適應;再說,台北醫療資源應比台南豐富。此外,要是病況不好,在台北也省得公婆天天望著傷心。

 

但若回台北,年邁的公婆不就沒人照顧?先生退休返鄉以來接手的農事該怎麼辦?就算為公婆及農事僱工,我們在台北真能放心嗎?而對公婆來說,這樣會不會更牽掛折磨?台南冬天陽光溫煦,小村生活步調悠緩,不是比濕冷的台北更宜養病嗎?

 

還有,公公剛出院,復健至少要一個月才能慢慢恢復家業運作,該選擇哪個時機、什麼方式告訴老人家,他們唯一的兒子罹癌了?

 

忘不了那年大伯(先生的哥哥)因心肌梗塞猝死,早哭腫了眼的婆婆一見我趕回小村奔喪,又淒厲嚎啕起來:「我的兒子沒去啊啦!」她披頭散髮、形容憔悴,像一片枯葉被狂風捲進亂流。

大伯一路從南一中到交大,是小村那一代厲害的「狀元」,大學還沒畢業就有美商公司來預約工程師,工作幾年又赴美留學。因此家裡擁有小村第一台微波爐、第一套康寧餐具……等等美國新玩意,村人無不誇讚,公婆也深感安慰。按理「科技新貴」才要開始成家立業、鴻圖大展,豈料三十出頭的人生如璀璨流星,一閃即逝。

 

那時我已當了媽媽,對婆婆喪子哀痛感同身受。出殯那日,按習俗白髮人送黑髮人必杖責棺木,以消不孝子之罪。那一幕大悲震撼我心,當下暗自發願盡力照顧他們終老。

 

也許哭泣過度,那之後婆婆一邊耳朵莫名失聰,除埋首工作外,對玩樂享受都意興闌珊了。關於先生病情,我到底該如何說,才能將衝擊減到最低?

就在我躊躇不已時,有天在餐桌上,婆婆突然催我們儘快求醫,該上哪兒住院就住院,家事還有兩老全不必操心。她淡定的語氣反倒讓我嚇一跳。

 

我們早就決定退休後以陪伴父母為前提,無論如何,留在台南畢竟是長遠之計﹔而選擇西醫,只因他自認本是俗人,俗人就是大家都怎樣就怎樣,治癌不就手術、化療或放療那一套?哪家醫院還不是差不多,有命就能活,沒命什麼名醫也莫奈何。

 

至於,到底他是怎麼跟父母宣佈的?

 

他說,他認為老爸做復健太懶散,一時又急又氣,就一口氣照實說光光,以警告老爸自立自強。

就這樣?唉!這俗人總有辦法令我目瞪口呆。只能說,快刀草草了斷庸人密密麻麻的自擾,也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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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勝旺

夏瑞紅

夏瑞紅

文章 56

一個女生,從小莫名自命不凡, 但其實只是平凡地生長於台灣小島。 在報社上班二十餘年,寫過幾本書,也當了媽媽, 我行我素,似乎對自己滿有把握。 傳說中的世界末日那年遷居農村, 才發現一切突然歸零, 人生得回頭重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