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粉浮生

by  楊索

我不解自己為何如此嗜愛米粉湯,這不過是暖胃、粗飽的市井之味,但,我總被市場、廟口及街頭巷尾滾熱冒煙的一鼎鼎米粉湯吸引,即使不餓,仍坐下來吃一碗,我似乎想尋覓一種未曾品嚐的味道。

家族的二嬸賣了近五十年的米粉湯。

 

父親一輩北上謀生,有段時期父親三兄弟同住,合作蔬菜批發,親密團結的兄弟情,使得祖母十分開懷。二叔成家是家族第一件大事,進門的二嬸身材嬌小,臉色蒼白寡笑。未久,叔叔也獨立門戶了。叔叔起始養豬,後來在夜市佔到攤位賣吃食。叔嬸忙碌須要人手,祖母就搬到他們家。祖母搬離,我非常失落,那是我成長中的隱密創傷,總覺得二嬸剝奪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在我讀小二的上學期,父母與祖父母帶著弟妹們回雲林十天,把我和姊姊寄託到叔嬸家。當時他們還在養豬,房間窗外就是豬寮。我記得的畫面就是趴在窗口看一群豬埋頭吃餿水,發出飽足的哼叫聲,而我饑餓至極的腸肚發出劇烈的咕嚕聲。那十天幾乎如十年般漫長,二嬸的冰冷嚴厲讓我無助害怕。我還記得,看到父母親人終於出現時,我不自主地大哭起來。

 

二叔一度賣愛玉冰,有一回我經過攤子,二叔舀一碗愛玉給我吃,旁邊的二嬸惡狠狠地瞪視我,從此,我再也不敢靠近這攤位。祖母住在二叔家,從早到晚洗衣、煮飯、帶小孩,刮愛玉子,整日不得閒。二叔很孝順,但二嬸板臉將祖母當傭人看。有一日下午,我去看祖母,祖母問我:有吃飯嗎?我正餓著,就老實說:沒有。祖母端出碗櫥的剩飯剩菜,幫我盛飯,我就坐下來邊吃邊與祖母閒聊。未料,二嬸進門,見到我在吃飯,她直直向我走來,怒問:誰准她吃東西?接著將飯菜掃落地上。她盛怒下賞我一巴掌,我回擋,她又動手,我就跟她打了起來。

二嬸並不特別仇視我,她只是慳吝。不只對我家人如此,對至親,她也一樣。二嬸的父親是夜市邊的修鞋匠,他也不曾去吃過一碗涼水。二叔後來改賣米粉湯,他嗜賭游蕩,經常是二嬸在守攤。二嬸幾近全年無休出攤。一年年過去,每當我回到永和的街道,看到她攤上冒出熱氣的米粉湯,一圈的發出油光的豬雜、油豆腐。攤位上滿滿的人,她低頭舀米粉的專注神情。我看著二嬸老去,然而,她並未發現街道匆匆而過瞥視她的那雙眼睛。

 

我們已經三十多年未打招呼了。六年前的一個冬夜,我經過她的攤位,她剛好抬頭,我們四目相視。我不自在地喊:阿嬸。發福的二嬸露出笑容,問說:你回來了,攏好麼?她笑咪咪說,來吃一碗米粉湯。我婉拒說,我要趕著回去,多謝啦!

 

大姊回娘家時,二嬸招待過她吃米粉湯。大姊很大方,吃完硬是付帳,推卻一番,二嬸收了。全家只有大姐吃過這攤永和知名的米粉湯,連我爸爸都沒吃過。自從父親兄弟鬩牆後,我們家庭聚會若談起二嬸都又酸又辣。家人難免好奇,二嬸家的米粉湯頭如何?大姊評說,米粉滑Q,湯底很濃,不輸給東門市場和士東市場的目鏡仔。

 

五年前,我聽說二叔癌症末期,我想去探視,到米粉攤找二嬸,結果是堂弟顧攤,他說母親已把攤子傳給他了。我去了二叔家,二嬸來開門。這是我第一次拜訪,屋內陳設簡單,收整得十分整潔乾淨。那一夜氣氛哀戚,我們三人都不自禁掉淚,一時間,我彷彿重回幼年時光。

 

我不全然理解,也不欣賞二嬸的個性。我歷經人生炎涼,見識過大惡的人,了解人性的黑暗面,後來反而意識到二嬸的單純性。她為人不過是孤寒、自私,不給人好處,也不佔人便宜。五十多年來,二嬸像一頭母雞,緊緊守護自己的疆域,照料子女成長,日以繼夜工作,守著那鍋米粉湯。買了平房,又改建換兩層樓。勞動胼胝可晚景無憂。

 

人生大半歲月,我在台灣各地吃了許多米粉湯,我熱愛坐在攤前,吃一碗撒著芹菜珠末的湯米粉,吃一盤黑白切。舉筷時,二嬸的臉很自然地浮現上來。那我所不理解的二嬸,她的內在世界究竟如何,或許就是如那鍋熬煮的米粉湯吧,自有它的獨特況味。最近得知,堂弟不堪勞累而把米粉攤收了。二嬸的米粉湯終成我始終的懸念。  

圖片提供:
楊雅棠

楊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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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 54

讀楊索的文章不難,認識八百字就可以了,但人生實難,她筆下的故事總有測不準的人性,一些際遇嚙痕。楊索投入創作後,她相信俄國小說家契訶夫所言:「作家有權利,甚至有義務,以生活提供給他的事件來豐富作品,如果沒有現實與虛構之間這種永恆的互相滲透、參ㄇ差對照,文學就會死於貧瘠。」陳舜仁 / 攝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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