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子銀耳羹

by  楊索

弟弟失業很久,心情頹喪消沉,把自己關在租處,不與外界往來。母親提著煮好的熱食以及大包、小包的熟食、水果去看他。母親按電鈴一小時,弟弟才回應。母親氣喘吁吁爬上老公寓四樓,甫進門,弟弟卻表情不耐煩,說自己餓不死,要母親把吃食帶回去。 


母親任由他罵,走到廚房加熱食物,端出熱飯、熱菜與一碗蓮子銀耳羹,好言勸說,「汝有么無么攏毋要緊,趁燒緊食。」弟弟不理會,母親無可奈何也就走了。

 

80歲的母親走一小時路程去看弟弟,又落寞地回去。母親離去後,弟弟狼吞虎嚥起來,末了喝完甜湯,在水果袋內看見母親放的五千元。他轉身下樓,騎摩托車往前追,終於追上在雨中跑步的母親。弟弟哽咽說:「這時陣落大雨,阿母汝用跑的,萬一仆倒要怎辦?」見弟弟追來,母親笑著說:「我老人運動、運動,身體才會健康。」

母親又問,「汝有食蓮子木耳湯嗎?我溫溫來,細火熬了好久。」弟弟回應:「有啦!汝怎會煮這一味,以前攏未見汝煮過。」母親笑得更開懷了。

 

姐弟妹成長過程中,不曾在家中吃過這道甜湯,因為主食都不足,母親哪可能煮甜食。蓮子銀耳羹源於粵菜菜譜,早歲時,也非台灣人日常食物。

不過,我九歲時,卻在別人家吃過這道湯。那時我仍懵懂,家中發生甚麼事,我都過很久才意識出。那回母親忽然消失,我也沒特別想念她,反而因少了父母肢體衝突場面,沒有母親哀嚎聲而覺得清靜多了。

一日,姊姊領我穿越巷弄,到一處大戶人家後門。她敲幾下門,來開門的竟是母親,她穿一套藍布衫褲,臉色雖仍蒼白,人看來卻胖了些。母親帶我們進廚房,爐灶的小火正煮著一鍋東西。我們坐下幫母親剝豌豆莢時,她拿著一根木勺反覆攪動那鍋湯。後來,母親熄火,舀了兩小碗的湯給我和姊姊,她提醒我們小口喝。湯裡有半透明色、濃稠又軟之物,還有橢圓形的豆子。湯汁是甜的,味道卻和紅糖、黑糖煮的仙草、冬瓜茶不一樣。 


母親說,她的女雇主是廣東人,教她做這道蓮子銀耳羹,教了很多次,她才學會用細火燉,還要攪鍋底,免得燒糊。母親說,女主人正在午睡,平常睡醒都要喝一碗甜羹滋補。母親表情得意,描述學會幾樣大菜。

但聽我們訴說家中狀況,苦澀爬上她的面龐。父親常常不見人影,小妹日夜啼哭。母親開始唉聲嘆氣,我們卻因來到新鮮地方,吃新鮮食物而開心。

 

三、四個月後,母親辭職歸來,父母又返回慣常的互動模式,姐弟妹搶話、搶食物,一家人半挨餓地苟活著。這道曇花一現的蓮子銀耳羹也就遁入我的童年記憶。

我在國中畢業後,到過一個廣東家庭做小女傭,學了鹹魚蒸肉餅等聞之如臭魚爛蝦的菜色,唯有女雇主教我燉的甜羹,才令我有甜蜜又似曾相識之感。蓮子銀耳羹是基本款,女主人很講究,甜湯材料不僅有蓮子、木耳,還有枸杞、百合、紅棗、桂圓乾。 


女主人帶我去乾貨店,教我挑食材,「記住,蓮子顆粒要飽滿,乾木耳要淡黃色,有百合鮮貨最好,桂圓肉要買帶殼。」女主人又領我去中藥房挑上選的枸杞、紅棗。

煮湯前一夜要先浸泡蓮子,白木耳浸水時間短些,但要記得換兩次水。她教我先用電鍋蒸熟蓮子,木耳要去掉底部硬塊。煮湯順序要先放木耳、紅棗,煮軟時放足量冰糖,依次放蓮子。水沸十多分鐘時,轉微火慢燉,中間放入桂圓肉、百合,起鍋前二十分鐘,再放有酸味的枸杞。燉煮三小時中,且要不時攪和,以免木耳煮焦。我就如當年的母親,拿著木勺重複攪著。


雇主用過甜湯後,我收拾完桌子,在廚房喝剩下的湯,白木耳軟爛,蓮子吸飽糖液、紅棗、桂圓釋出香甜、百合口感略似煮熟的扁豆,枸杞果然微酸。甜湯料豐香甜,然而,離群的酸苦卻湧上我的胸臆。

我返家後,曾與母親說起蓮子銀耳羹,母親說有空時來煮吧。然而,我不久又離去,此後再也不曾回家住,甜湯成了殘念。母親一生憂憐兒女,弟弟受母親悉心照拂,終於振作起來,少了蓮心的蓮子銀耳羹,猶如元氣湯哪!  

圖片提供:
楊雅棠

楊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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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楊索的文章不難,認識八百字就可以了,但人生實難,她筆下的故事總有測不準的人性,一些際遇嚙痕。楊索投入創作後,她相信俄國小說家契訶夫所言:「作家有權利,甚至有義務,以生活提供給他的事件來豐富作品,如果沒有現實與虛構之間這種永恆的互相滲透、參ㄇ差對照,文學就會死於貧瘠。」陳舜仁 / 攝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