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拉雅,不是西班牙

by  褚士瑩

我第一次聽說「西拉雅」這個名字,是幾年前接受西拉雅管理處的邀請,向當地觀光與農業相關業者,去分享各國的訓練課程做一些國際上所謂「可持續觀光(sustainable tourism)」的案例,可是到當地的第一天就發生了件讓人哭笑不得的事。

 

作為一個國際NGO工作者,我自己下了個小小的決心,決定趁著每年四次回台灣出差的機會,一有空檔,應邀去台灣各地的非營利組織進行培訓、帶領工作坊,不只分享國內外NGO工作的經驗,也趁機多認識這個領域的台灣朋友,看別人是怎麼做的,於是有機會四處去台灣本島、離島,一些即使大多數台灣人也不會去的地方、遇見平常不會遇到的人。

 

比如我因此開始連續幾年冬天幫南方澳的印尼、菲律賓籍漁工們募集冬衣,也到馬祖的西莒島一座十幾個學生的國小,跟全校一面吃飯一面說故事,我很驚訝自己對於台灣多麼的無知。即使人在國外,我也志願到麻省理工學院(MIT) 語言學暨哲學系,用我的母語閩南語參與錄音, 進行台灣語言學家黃婷正在做的閩南語「構音及感知」實驗。藉著接觸這些努力讓台灣變得更好、世界更認識台灣的人,透過他們的眼睛,我因此學習更多關於台灣的故事。

 

 

「西拉雅」也是如此,一個我從來沒有聽過的國家風景區,座落在嘉南平原上,我本來以為是自己離開台灣太久,孤陋寡聞,只有我不知道,但隨口問身邊見多識廣的朋友,才發現聽過的人竟然也不多,就算有聽過的也沒去過:

 

「咦?我在高速公路開車好像有看到出口指示牌,但不知道那到底是什麼。」

 

聽過、去過的人,也幾乎沒一個確實說得出西拉雅從哪裡開始,到哪裡結束,或是西拉雅是什麼、有什麼。

 

「這也未免太神祕了吧?」這讓我興趣一下子都來了。

 

在關子嶺溫泉的工作坊結束後,我決定自己留下來幾天,想好好認識這個地方。

 

車行到在一片田野當中,突然看到一個可愛的小聚落,傍晚的家家戶戶都炊煙裊裊,我們看到一個拱著駝背的老婆婆,正坐在路邊,面對著一個插電的小桌子在剝龍眼乾,好奇心驅使之下臨時起意停下腳步,跟老婆婆聊聊天。

 

當天我才剛第一次聽過台灣原來有「西拉雅族」,所以興致勃勃地問:

 

「阿嬤,你是不是西拉雅族人?」

 

本來很專心在剝龍眼肉,又有點重聽的阿嬤,聽到有人跟她說話,抬起頭來端詳了我們一會兒,可能是看到我們一行人,有一個阿根廷來的老外孔子君,她的嘴咧開來笑著說:

 

「西班牙喔?很好很好,我孫子有帶我去玩過。」

 

「阿嬤,不是啦!」我當場忍不住笑出來,「我是想問說,你會不會講西拉雅語?」

 

「西班牙語喔?對對,那我們要跟你學西班牙語!」老婆婆繼續雞同鴨講。

 

「不是啦,阿嬤!」孔子君也忍不住了,接手用流利的中文說,「妳知不知道什麼是『西拉雅』?」

 

奇妙的是,聽不懂我講話的阿嬤,卻比較聽得懂老外的中文,認真想了很久以後說:

 

「西拉雅喔?我唔知。」

 

「可是這裡不就明明是西拉雅嗎?」我們幾個人面面相覷。

 

後來很久以後,我們才知道,這個小聚落叫做東原里。不但是西拉雅的一部份,而且根本是西拉雅「窯文化」的重鎮,家家戶戶世世代代都用土窯,柴燒烘烤龍眼乾,是西拉雅文化的重要象徵。

 

很多台灣人以為「西拉雅」在美國西岸的「西雅圖」,甚至還有跟雲南「西雙版納」搞混的,這也就算了,可眼前這位明明一輩子生活在西拉雅境內的老婆婆,竟然說她從來沒聽過「西拉雅」這個名字,也不知道自己生活在西拉雅,搞不好她根本就是西拉雅族人,卻還以為我們說「西班牙」,這未免太誇張了。

 

更有甚者,我們遇到一些西拉雅族人,告訴我們他們是在長大成人以後,才知道自己是西拉雅族,有些還特別去驗血,但他們從來沒聽過西拉雅語,也不知道該從哪裡去認識西拉雅的語言跟文化。可是明明十七世紀、十八世紀流傳下來的很多台灣的土地契約「新港文書」,根本就是西拉雅語寫成的啊!

 

「西拉雅到底還有什麼秘密?」在遇到東原里的老婆婆那一天晚上,我們一面泡著關子嶺泥漿溫泉、一面天馬行空地聊天。

 

因為覺得太不可思議,所以當場我們幾個朋友,決定給自己為期一年的重要功課,去重新認識台灣這塊叫做西拉雅的土地,而這一門課,課名就叫做「發現」。

 

因為大多數人不知道,並不代表不存在。

 

不知道,很可能是因為沒有去「發現」。

 

為了能夠發現,我們都需要「聆聽」、需要「觀察」、需要「學習」。

 

在地人聽到我們的想法,大多嗤之以鼻:

 

「唉,我們這裡就是普通的鄉下農村啊,哪有什麼特色?」

「西拉雅族?我們還沒有被中央政府正名,不算少數民族 。」

「你要來五天喔?太長了很無聊吧?我們這邊大多數就是一日遊,頂多住一晚,吃個飯,看一下水火同源,再更久就沒地方玩了。」

 

我不知道這樣的探索,會不會有結果,或是會有什麼結果,但我衷心期待自己有一天,或許會更清楚的聽到自己身體裡那個沉睡的台灣,漸漸浮出水面,就像聽到湧泉從西拉雅天池底部的泥漿裡,此起彼落冒出水面的氣泡聲那樣。

 

我的耳朵漸漸打開。

 

我的心漸漸打開。

 

就這樣,開始了這段以「發現」為名的旅程。我讓自己發現西拉雅,或許哪一天,西拉雅也會發現我。我們是如此平凡,如此不切實際,卻又如此美麗,而能夠重新認識台灣,就是最美好的報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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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士瑩

褚士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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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際NGO工作者。長期協助整合緬甸公民組織,有效監督國際資源挹注緬甸革新。在台灣也與NGO工作者一起關心弱勢族群、環境等議題。他喜歡寫作,航海,划獨木舟,騎自行車,喝黑咖啡,吃芒果。已出版「1年計劃10年對話」、「給自己十樣人生禮物」、「在天涯的盡頭歸零」等近50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