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末代古早人」(系列之48)

by  夏瑞紅

有些事實常相左右,簡單明顯,但你就是從來不會去想,有一天突然注意到,感覺宛如大夢初醒,又有些惺忪恍惚。
 

這一年夏天,婆婆開始標靶藥物療程。那藥丸造成她全身劇癢、冒發痤瘡,嚴重時還紅腫化膿,連頭皮顏面都無一倖免。有段時間,長在股溝的痤瘡惡化成蜂窩性組織炎,才幫她洗過澡、以厚紗布包紮好傷口,換了乾淨衣褲,旋即又被不斷滲出的膿水浸透。
 

我只好請她暫時使用「成人紙尿褲」,但她嫌熱癢難受,因而又改試「夜安型」衛生棉。她一用覺得「真好勢」(很恰當周全),不禁有感而發:「現代人實在有夠好命啊!」
 

衛生棉不過是平常日用品,隨便什麼賣場便利店都買得到,但這輩子從沒摸過、用過衛生棉的八十歲婆婆,卻把有衛生棉可用當「好命」。
 

據說衛生棉產品一次世界大戰後才出現於美國,婆婆成長於日本殖民時期的台南貧窮農村,到衛生棉較普及的一九七0年代,則已停經用不著,而她唯一的女兒也從國中開始就離家住校,難怪沒機會接觸。
 

婆婆說,她小時候用的是「月事布」,那是自己以紗布或廢布片車縫的簡單布墊,用別針別在褲頭上,水洗重複使用。可想見那不大「靠得住」,常弄髒衣褲被褥。後來,「賣雜細仔」(早期挑著針線胭脂水粉等婦女日用品擔,巡迴村莊兜售的小販)帶來一種日本進口的黑色橡膠製月經帶,可塞入布墊再綁細繩於腰間以固定。那稍可防滲漏,但一工作走動,橡膠就容易磨破皮膚,並不好用。


 
月事這樣麻煩,那古早時每天上大號又用什麼擦屁股呢?
 

從我有記憶以來,生活中就有衛生紙。最初衛生紙用白色紙袋包裝,上面印的商標好像是幾個相連的小圓環。婆婆說衛生紙也是她將近中年才見,而且還是在城市或經濟較寬裕的人家才有,她從小用的是一種叫「屎篦」的刮屎片,台語聽起來像「屎杯」。
 

屎篦其實是黃麻的莖桿,曬乾去皮、剖片切段後,每支長約十五公分,用容器盛裝備用,乍看像廁所裡放小籤筒。雖然遠不及現代衛生紙柔軟舒適,但她印象中還滿好用的,也不至刮傷皮膚。
 

為此,古早人家多會種幾欉黃麻,婦女忙碌的家事中,就包括為全家製作屎篦。

 

洗「衛生棉」已夠累了,居然連「衛生紙」都得DIY,古早生活可真不容易!但婆婆覺得這些只是小case,更吃力的日常雜活還多得很。

 

例如,早年公婆在菜市場做生意,當時台灣沒塑膠袋,蔬果用「鹹草」(三角藺草,或稱石草)綁或用竹籃盛,魚肉類則用芋葉、竹葉或竹籜包裝,那些素材都得自己去野外採集,再加清洗曝曬處理。後來有紙廠零售大捲牛皮紙或蠟紙,他們每天晚餐後又忙著裁切紙張,以糨糊黏貼成大大小小的袋子備用。  
 

此外,家家戶戶還得自行定期清理人畜排泄物和生活廢棄品。那時沒垃圾車,甚至沒垃圾概念,因物資極度缺乏,所有東西都必須輾轉再利用,最終才掩埋或焚燒,回歸為大地肥料。
 

今日3C世代無法想像沒有自來水、電力、網路的舊人生,不能體會排隊打公共電話、或期待郵差送信來的舊心情;而老一輩難以接受數位年代的新時空感,和消費主義下的新價值觀。唯有我們半老中年,逡巡於新舊之間,既懷古又仰慕時尚的便利與炫麗。然而,前瞻時,不免對這款疾速到近乎無情的毀棄與創造心生戒懼,憂慮透支地球資源、僭越環境安全界線,可能貽害子孫、萬劫不復;後顧時,卻又一面慶幸艱苦已過、一面感傷那種樸素是再也回不去了。
 

若非這沒落小農村的「末代古早人」提醒,我可能不知不覺也誤以為時下所有日用享受都是理所當然,還忘了儘管科技再厲害,那種依賴得少又會自己動手做的本事,總是最牢靠的生存能力。

圖片提供:
邱勝旺

夏瑞紅

夏瑞紅

文章 56

一個女生,從小莫名自命不凡, 但其實只是平凡地生長於台灣小島。 在報社上班二十餘年,寫過幾本書,也當了媽媽, 我行我素,似乎對自己滿有把握。 傳說中的世界末日那年遷居農村, 才發現一切突然歸零, 人生得回頭重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