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麗菜飯

by  楊索

我討厭高麗菜。

 

我和高麗菜有仇,是母親造成的。那是民國五十年代中期,我剛入小學,每天要走入龐大的校園,和面惡的老師、陌生的同學共度一個上午,讓我心理壓力很大。那年秋天,父親入營補服三年兵役,母親扛起家計,擺攤養四個孩子。她清早即須推攤車出門,沒有時間準備中飯,經常就匆匆切一顆高麗菜,然後加一匙鹽及豬油,拌入米鍋,燜煮一鍋高麗菜飯,應付我們一天吃食。

 

等我和姐姐被訓練得能生火時,煮高麗菜飯的差事就落到我倆身上。母親還不放心小孩拿刀,離家時,她切好高麗菜,囑咐我和姐姐做飯的程序,她說:「煮熟真香哪!趁燒分給小弟小妹食。」

 

我和姐姐是懶又貪玩的小孩,總是在鄰家飄出飯菜香,我們才不情願地回家生火。那時煮一餐飯很麻煩,要先在炭爐點燃紙和木片,然後放進煤塊,生好一盆火,我們常常滿臉滿手都是髒的。煮飯要顧火,我們很沒耐心,有時煮沸了,米湯濺出來,把火給熄了,生火過程又要重來一次。或者因為不斷掀鍋,米心沒有煮透,或是煮得過焦。一鍋飯因為鹽巴沒拌勻,過淡過鹹是常有的事。

 

母親推攤車賣玉米,市場午市結束後,她先推回家,黃昏將臨時,她又推著車去夜市。出門前,她和我們一人捧一碗高麗菜飯,乾乾地吃著。母親因為疲累或是煩惱,臉龐總流露出憂苦,而隔頓的菜飯看來灰灰慘慘,在天光將息下,我們母子坐在門廊前默默吃飯,這日復一日的景象銘刻在我內心深處,高麗菜的味道摻和了生活的況味,我很早就懂了。

十五歲離家後,我才結束高麗菜飯的噩夢。那時我去幫傭,女主人帶我上市場,她領著我到肉攤、魚攤、菜攤、水果攤,敎我辨識魚肉蔬果的優劣,然後我們提著幾大袋食材回去。我跟著她在廚房學燒菜,女主人做外省菜,紅燒獅子頭、蔥燒鯽魚、火腿雞湯,這些我從沒見過。主人一家下桌後,我端著剩菜到廚房吃,仍有餘溫的菜餚,吃來仍有滋味,我很想有一天煮這樣的菜給家人吃。

 

我的浮游青春,在一處處人家度過,總也會遇上高麗菜。有西化的女主人將高麗菜切細絲,鋪在餐盤,上面放一片裹麵包粉炸過的豬排,切幾塊番茄,調一點沙拉醬,成了一道西餐;台式家庭慣常爆香蝦米炒高麗菜;北方人家用辣椒、大蒜、酸醋爆炒高麗菜。我學了一道道難以下嚥的高麗菜。

 

我經歷困頓的成長,然而我始終沒遇過有人做高麗菜飯,我不禁以為這道菜飯是母親的獨門發明。我與母親有許多年感情疏淡,遇到節日回家,我們也無話可說。母親身心仍強健時,家族聚會場合,她總努力做出一桌菜,煎煮炒炸的大魚大肉,燉補的人蔘雞,但我常吃幾口,意思到了。母親想必十分傷心,然而她從未說甚麼。

 

不久前的家庭聚餐,母親端出一鍋飯,她的臉上露出神秘的笑,鍋蓋掀開,一股熟悉的味道飄出來,那氣味很香,還略有不同。母親給每人舀了滿滿的一碗,眼前是我三十多年沒再吃過的高麗菜飯,我把飯碗往前推,說我吃怕了。母親鼓勵我吃一口,她說:「食一嘴就好。」在眾人面前,我得給她面子,我吃了一口飯,菜飯有久不聞的豬油香,飯中除了切細的高麗菜,還有肉絲、香菇絲、紅蘿蔔絲,米飯和佐料的比例是七比三,調味剛好。母親略顯得意地說,她小時候,在高麗菜產季,她的老母白天忙著曬高麗菜乾,近午用大灶炊煮二十多人吃的高麗菜飯,她都隨著洗菜、看柴火,所以她很小就會做這道飯。

 

母親七歲時,外祖母過世。她說當時失去看顧,生活很孤單,常常想念阿母煮的菜飯。結婚養小孩後,她每次做高麗菜飯就想起自己的阿母,「佇那時陣,汝老爸去做兵,我賣玉米養厝內,每日煮一鼎高麗菜飯,食到大家驚了。」母親似乎要為自己辯護,她說今天的飯,她選用池上米、上品高麗菜、里肌肉、冬菇、蝦米、紅蘿蔔、西螺正蔭油、自家熬的豬油,每一樣配料先分別炒過,再和生米一起炒透,才放進電鍋煮。「今日的飯有放功夫啦。」她笑著說。

 

我吃下一碗,又添一碗。母親想刷新關於高麗菜飯的回憶,而我接收到了她的心意。她是很容易滿足的母親,一桌飯菜掃光,她開心到整張臉發光。那一夜,她為我創造了與高麗菜和解的機會。

圖片提供:
楊雅棠

楊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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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楊索的文章不難,認識八百字就可以了,但人生實難,她筆下的故事總有測不準的人性,一些際遇嚙痕。楊索投入創作後,她相信俄國小說家契訶夫所言:「作家有權利,甚至有義務,以生活提供給他的事件來豐富作品,如果沒有現實與虛構之間這種永恆的互相滲透、參ㄇ差對照,文學就會死於貧瘠。」陳舜仁 / 攝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