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切

by  楊索

黑白切再尋常不過了,卻是我平日所愛。

 

走到台灣哪城哪鎮,都可以點黑白切。有時是在廟口、街邊、菜市場旁,或是通衢大道上,只要是台式口味的麵攤、米粉湯檔,爐灶旁總有一小型玻璃櫥,裡面放著各項「豬腹內」,或滾燙的一鍋米粉湯內,邊緣煮著一堆豬什,豐儉由人,你要切甚麼、切多少都可以,甚或就用一種隨意的口吻說:「黑白切」。老闆拿到甚麼切甚麼,不在意刀工,切段、切塊,毫無虛飾,就是盤上配一些細薑絲、一小碟混有甜辣醬的醬油膏。

 

我喜愛黑白切的歷史,可以追溯得很遠。大約在我8歲時,我家遷至永和竹林路的巷弄末處,靠近河堤。那附近有一座屠宰場,每日天色將明未明之際,我就被淒厲的豬隻嚎叫聲驚醒,心中非常恐懼。出於好奇,在假日清晨,我常獨自跑到屠場觀看,那是一種夾雜顫慄、想像的視覺經驗。屠宰場內,宰殺的豬隻都已運走,但仍留有臊味,地上有一些豬毛及血漬。

 

照理說,我應該會厭惡豬內臟才對,但是相反地,我卻由懼轉愛。那是一種奇異的食物銘刻,我還記得屠宰場外,有一冬粉攤,臉色蒼黃的老闆,額頭沁著汗粒,低頭忙於煮冬粉。食客有屠夫、場內的雜工,我常看見他們拿著新鮮的豬心、豬肝等,要老闆煮熟了,相互分著吃。這群人蹲在路邊,捧著大碗,裡面有熱騰騰的冬粉及剛燙熟的新鮮內臟,他們吃到冒汗、嘴角閃油光,我在旁邊看到十分口饞。

 

這種相對剝奪感,讓我長大後嗜吃黑白切,舉凡:豬舌、豬心、豬肺、豬肝、豬腰、豬尺、豬肚、小腸、大腸、生腸、粉腸、軟管、脆管、肝連,我都愛。甚至很多人不敢吃的豬腦,我也吃。

 

小時候我經常在路邊攤吃陽春麵,點得起的內臟,只有豬肺一樣,五元一大盤,上面澆上蒜泥醬油膏、撒上細薑絲、碎蔥花、芫荽,配湯麵吃,當時的麵攤都會擺上一罐酸菜或醃製的高麗菜等,舀上一匙,我吃得滿足飽飫。

同樣是豬附件,不同部位各有口感,價錢也不一。黑白切聽來簡單,滋味、口感優劣卻有別,最好吃的是傳統飼養法的黑毛豬內臟,這已可遇不可求。另外烹煮的熟度拿捏很重要,煮得太老、味道盡失,大腸沒煮透會咬不動,豬心、豬肝、豬腰的厚薄度也會影響口感。

 

曾經,我和一個人熟了,會問對方吃不吃黑白切,若也喜歡吃,兩人一起去吃碗麵或米粉,叫一盤黑白切,感覺有種日光悠悠、市井家常的況味。

 

記憶中,有段最常吃黑白切的時光。那時我24歲,男友22歲,他服過兵役才上大學,住在基隆,我常去看他。基隆港邊的市場口,有一處攤子賣黑白切,比較特別的是只賣豬內臟,或切或做湯。老闆自豪說,是每日現殺的溫體黑毛豬內臟,味道確實鮮美。男友是江浙人,不喜吃內臟,但他總陪我坐在攤前。

 

他功課很差,期末經常給老師送禮,對畢業後的出路憂心忡忡。我剛踏入新聞界,每天遇到形形色色的人,人生歷練日日加深,時日愈久,我們的差異性愈明顯。他是家中獨子,有四個姐姐,從小被捧在手心。我未成年就獨闖江湖,歷過風霜。他的家人反對我們交往,他對這份感情的態度不很確定,我們發生過幾次衝突,但我仍常去基隆,有時分不清是為了看他,還是為那家黑白切。

 

那天是基隆不下雨的日子,船塢停泊幾艘漆得鮮亮的大船,天空澄藍。我們卻一見面就吵架,氣歸氣,我仍然要去吃黑白切。我舉筷時,他厭惡地瞪著一大盤豬內臟,我突然發火說:「我們切了!」他轉身走了,我沒有起身,繼續吃豬心、豬舌,喝我的豬肝湯。

 

這份感情沒有黑白切,我們又拖了一段時間。那家同樣的五臟,吃來卻感覺老硬了。以後我遇過一些喜或不喜吃豬內臟的人,聚聚散散,我終於發現,一個人吃黑白切最好。活豬的內部幽暗、隱祕,僅透進一點光,我的內在也是如此。我就這樣繼續找尋好吃的黑白切,生活得有滋有味。

圖片提供:
楊雅棠

楊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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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楊索的文章不難,認識八百字就可以了,但人生實難,她筆下的故事總有測不準的人性,一些際遇嚙痕。楊索投入創作後,她相信俄國小說家契訶夫所言:「作家有權利,甚至有義務,以生活提供給他的事件來豐富作品,如果沒有現實與虛構之間這種永恆的互相滲透、參ㄇ差對照,文學就會死於貧瘠。」陳舜仁 / 攝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