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融沙龍:生命的選擇 出櫃的母親:回歸人之初,沒有誰的生命選擇不可告人

by  沈珮君

女兒結婚了,婚禮用她們兩人的英文名字Sasha、Hannah的組合Sashannah。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簡簡單單,一個字說明了她們的愛。

 

 

女兒跟我姓,當時這代表她父親對我的愛,但這不是我們夫妻可以自行決定的,孩子的爸必須徵得他父母同意,這不是容易的事。他們家當時已有三個男孫,所以,出乎意料之外的沒有反對,但後來我婆婆譏刺他是「入贅」的,這讓他受到很大傷害。在民法裡,孩子跟誰姓是可以「書面約定」的,若協商約定不成,可以「抽籤」,但往往協商的開始,就是婚姻暗暗破裂的開始,遑論抽籤。這一路上的況味,只有當事人明白。我很感激孩子的爸當年成全,他來自鄉下保守家庭,是他家學歷最好、最被看重的兒子,承擔了很多我所不知的壓力,三十多年之後,他說找到一個對他極為仰慕的女人,我們離婚了。

 

女兒跟我姓,代表我對父親的愛。父親是獨子,他一直以沒有兒子為憾,當年蘇北老家傾其所有,在戰亂中換得一張讓他逃到台灣來的船票,希望保住這單傳一脈。他很傷心自己仍讓家裡斷絕香煙。我讓女兒跟著我姓,那是父親的姓氏,我希望他知道女孩也一樣可以傳續香火。

 

他當然是高興的,但幾年之後,我從母親口中知道,他仍然遺憾,「還不又是女的,有什麼用?」

 

女兒有自己的人生,大三時,她跟我出櫃。我身邊不乏同志友人和同事,多數天賦異稟,每每令我傾倒。但是,就跟《誰來晚餐》(Guess Who's Coming to Dinner )這部電影一樣,片中的父親自以為是個開明派,當女兒帶了黑人男友第一次回家吃飯時,他仍然震驚。我自認是同志的「同志」,但知道女兒是同志的那一天,我不能說那只是尋常一天。

 

 

身為一個母親,第一時間我覺得自己必然做錯了什麼,但若我覺得有錯,代表「同性戀」有錯,可是,有什麼錯?她從小就不喜歡我們把她打扮成像洋娃娃,3歲時,即已拒絕穿兩截式泳裝,這些都不是道德問題,也不是是非問題,有什麼對錯可言?幼稚園時,她問我男生女生怎麼分別,是看頭髮有沒有綁辮子嗎?還是看他們尿尿時站著或坐著?最後,她確定了自己的性別和性向,是的,她是女生,她喜歡女生,她是同性戀,這有什麼錯?

 

性別、性向遠比姓氏更複雜。因為她,我學習很多。我雖早已知人類生理性別不是只有男人、女人而已,且性別和性向並不等同,近十年我才知道所謂同志還不僅LGBT(女同性戀、男同性戀、雙性戀、跨性別),若再細分,比彩虹七種顏色還多,我嘆為觀止,何其繽紛,這不正也是人之所以為人奇妙的多姿多采?

 

女兒出櫃時,我百感交集。她願意告訴我,代表她信任我,不必隱忍這個秘密,我很欣慰;但是,她未來將承受多大壓力,甚至遭受羞辱,我一想就心揪了起來。我很快就接受了這個事實,並和她一起經歷了兩段感情挫折,我要讓女兒在受傷、受苦時,有家可以回。

 

 

兩年前,女兒訂婚,我寫了一篇文章〈女兒訂婚了,非嫁非娶〉,親友、同事那時才知我那念哈佛的女兒是同性戀者,這叫「父母出櫃」。我以這樣的出櫃作為她的訂婚禮物,這已離她跟我出櫃有八年之久了。人不必公布自己性向,同性戀者卻常被人獵奇似的猜測、探詢,我選在她訂婚時公開,一是請停止猜測,不要再問我女兒有沒有男朋友;二是請不要問任何人,包括自己孩子,「該結婚了吧」,你不知道他們的故事,若他們剛好是同性戀者,他們當時若仍沒準備好出櫃,你的問題等於強迫他們說謊;三,這才是最重要的一點,我想告訴她:「親愛的孩子,你的愛沒有不可告人」。

 

很多人在看到那篇文章後,給我打氣,「你很有勇氣,如果是我,我不敢」;也有人說,「哇噢,你真的很不容易,如果我孩子這樣,我會把他打死」;還有人說,「你女兒哈佛博士耶,她是不是趕時髦,還是在美國學壞了」。我看到、聽到很多偏見,但知道他們都是好意,畢竟我們那個年代從小沒有什麼性別平等教育,我們不夠了解和我們不同的人。但是,有一群在那樣環境下成長的大人,至今仍在反對性平教育,並把它妖魔化成同性的情欲教育,指控學校在誘導孩子進行同性性行為。我在朋友群組裡,看到各種誣衊、抹黑的反同宣傳,痛心疾首,但女兒哈哈大笑,她告訴我,這就是對話的開始,我們要有耐性,願意等待,等待他們打開心胸、認真了解、平等對待異於己者。

 

 

 

我曾接到一個陌生讀者的iMessenger,她兒子30多歲了,才跟父母出櫃。兒子生性溫柔,喜歡女紅,從小就被笑「娘娘腔」,在學校飽受霸凌,父母雖然早已心裡有數,但兒子正式出櫃時,身為基督徒的爸爸仍然震怒,虔誠的她也因此再也不敢去教會。她很徬徨,但她仍告訴兒子,「你的痛有多深,我的淚就有多多」。謝謝上帝給了孩子這樣的母親,他受苦時,家裡至少還有一雙臂膀擁抱他。

 

 

我那個保守的90歲父親,在知道那個以他為姓的外孫女是同志之後,冷靜了一天,以LINE告訴她,「幸福快樂就好」。女兒訂婚那一年,我媽媽和我一起去參加婚姻平權大遊行,我們本來要在凱道前靜坐,但人多到找不到空地可以坐下,而我們一把老骨頭坐下就不易站起了,只好提早離開。那是我們第一次上街頭,我還給我80多歲的老娘拍了一張照,笑說她可能是這個遊行裡最高齡的長輩。

 

女兒的另一半,Sasha,我總說她是我另一個女兒,才華橫溢,她們倆是校友,認識4年結婚。Sasha從認識她開始,就慢慢學中文,我常慚愧的說,她的中文比我學了十幾年的英文還好。她們在宣讀結婚誓詞時,以中英文雙語輪替,她們想表達的是「平等」,誓詞有這麼一段:「我承諾,我將聽你,懂你,相知相惜,作你人生夥伴,平起平坐,帶著對世界與彼此的尊敬,一起經歷此生此世,共享其中的快樂」,那是我第一次聽Sasha講那麼長的中文,極為流利,哈哈,有一種台灣腔。

 

婚禮後,我在她們的email裡看到她們都維持原姓,但把對方的姓氏變成她們的middle name。多麼美麗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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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提供:
沈珮君, VisualHunt

沈珮君

沈珮君

文章 1

沈珮君,台大哲學研究所畢業,任職媒體三十三年,曾獲中央日報文學獎中篇小說首獎。喜歡寫作、旅行和阿貓阿狗及孫悟空。常以薛西弗斯為自己打氣:在絕望中不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