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沙發 怨怪的反面是心疼,平路X許皓宜:父母與子女,因為很愛,所以很難

by  李玉玲
看別人的故事會觀照到自己的人生。生命如一團毛線糾結,需要慢慢理清。

接續「女人沙發」對談,五月下旬,作家平路再與心理諮商師許皓宜在台北華山青鳥書店舉行「我們都是這樣長大的-閱讀與書寫工作坊」。書店外,是假日的歡樂與喧鬧;關上門,是沉澱心靈的安靜聚會,「究竟是什麼因緣會成為家人?」主持人非常木蘭總監徐開塵拋出話題,來自不同家庭背景的平路、許皓宜、讀者,說著各自的辛酸,坦誠分享,彼此安慰,有如一場集體的心理治療。

(前情提要:無條件的愛存在嗎?平路X賴芳玉)

平路(左)與許皓宜(右)都有一兒一女,成為母親後,回頭看自己的母親,有更多的理解與感慨。鄧惠恩 / 攝影

許皓宜(簡稱「宜」):活動前把《袒露的心》重看一遍,忍不住又哭了一回。閱讀最美妙之處在於:看別人的故事會觀照到自己的人生。生命如一團毛線糾結在一起,需要一條一條慢慢理清。

 

平路和父親病榻前的相處如此親密,她引述佛洛伊德和女兒的關係,既是父女又是某種鶼鰈情深,讓我想到心理學「戀父情結」。我是家中獨生女,記憶中爸爸永遠不在家,是個不負責的父親,我常想,爸爸一天天老去,有一天需要我照顧時,會用何種心情與他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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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父母有許多的憤怒:為什麼我是他們眼中不能信任的孩子?外人看來我生在一個幸福家庭,現實是,我被很多不能理解的詭怪規矩綁住,變成平路所說「古怪」的人,一直無法融入「正常」師範體系,直到進入國立台北藝術大學任教,和一群「怪人」藝術家在一起,才覺得自在。

 

我一直在找答案,為什麼對父母如此怨恨?是不是他們親生的?一位心理學家曾說:我們會想像自己是上帝送錯的受精卵。《袒露的心》挑戰每個人心裡的禁忌,我們所相信的以及我們從父母接收到訊息都是真的嗎?

 

 

讀到平路在加護病房對母親(養母)說:「對不起,妳是世界上最好的媽媽。」總是哭得不能自已。過去我很討厭正向心理學,總覺得人心如此複雜、敏感,怎麼可以說超脫就超脫。《袒露的心》對我的哲學觀產生很大衝擊,人越早以正向力量面對怨恨,人生或許就會不一樣。如果早點站在父母的角度想,親子間是否就不會有這麼多的隔閡。

 

平路(簡稱「路」):最近看了一部電影《為了與你相遇》,講一隻狗歷經四世輪迴,牠想對主人說:我一直是原來的那隻狗,我一直認得你。狗理解,但人不理解。讓我想到心理學家榮格曾說,狗的眼睛裡有哀傷。

 

我們會懷疑自己是不是抱來的孩子?腦袋裡有一個理想的父母形象(父母眼中也有理想的兒女),一直想回到那個理想的狀態,偏偏現實並不存在,孩子敏感的眼睛看到理想與現實的距離,正如狗的眼睛裡的哀傷,是另一個意義的失樂園。然而,不是父母不夠好,他們也是凡人,有其生命的重擔,艱難的世道,每個家庭都存在著難題。

 

 

《科學怪人》作者瑪麗.雪萊曾說:「我總對母親撒謊,她也對我這樣。」為什麼不能說真話?因為欠缺如同朋友的理解。為何欠缺?因為我們已設定理想父母(兒女)的框架。當夏娃離開伊甸園,人就活在理想與現實的距離中,這就是人生。

 

關於「古怪」的孩子,(宜:我認為古怪是稱讚。)我們處在同質性很高的社會,好處是具有祥和的特質,但太容易順從,自我難以發揮。古怪的孩子隱隱然知道古怪帶來的意義與樂趣,包括閱讀。正如謝爾.希爾弗斯坦《閣樓上的光》書名代表的意義,始終相信閣樓上有光,你與內心聯繫的快樂只屬於你。(你也會想看|馬欣:一個奇怪女生的成長經歷)

 

 

皓宜是獨生女,父母的壓力都在身上,但也可以充分發揮妳的古怪。寂寞加上古怪,或許外界把妳看成另類的孩子,沒關係,妳有自己相信得到快樂的方式,寂寞不會成為限制。

 

面對寂寞,是每個人的功課。就像一個人的旅行看起來寂寞,沒人分享,但接受它,一定會得到不同的啟示,更大的禮物就在其中。

                                                                                                                         

宜:我和平路都有一兒一女,懷老大時希望不是女生,沒想到,不但是女兒,預產期和母親生日很接近,是天蠍座。我開始恐慌,不想媽媽和我的關係在女兒身上重複,最後決定剖腹產日期在天秤座最後一天,宿命就斷在我的手上吧!原生家庭對一個人的影響如此大,如果沒有理清,沒法好好過未來的日子。平路在書中說,不管你有沒有原諒自己,不能被罪惡感拖著走,她幫助我們看到整理自己的方法。

 

 

S小姐:小時候我一直問老天爺:為何出生在這樣的家庭?祂要給我什麼任務?我是所謂的「細姨子」(小老婆所生的孩子),如果生在有錢有社會地位的家庭,仍受到尊敬,但中下階層的「細姨子」要遭受多少歧視。小老婆原該受到男人的照顧,母親卻在父親最窮困時與他相遇,不但不要名份,還辛苦工作賺錢養父親一大家子。

 

步入中年後發現:原生家庭的影響依舊巨大。父親在我十二歲時過世,即使知道媽媽對我有情感勒索,但看到她的辛苦,心疼她,又怨她,寧可不結婚照顧她直到離世。平路說,放棄理想父母的期待,會變得比較自由,我一直在練習,生命的長河裡我以為已經修好這門功課,但遇到挫折時,原生家庭的影響還是像海浪一波波襲來,一路靠著看心理學書籍,參加活動,努力讓自己活得安穩。

 

 

宜:這幾天在追韓劇《沒關係是愛情啊》,關於精神科醫生的愛情故事,女主角目睹母親與父親友人外遇,長大後一直無法和男性有太親近的關係,後來才知道母親有不得已的苦衷。平路的書叩問著「真相」,我不禁思考:我們真有能力知道宇宙的真相嗎?或者只是在找心安?也許世界上根本沒有真相,因為,真相背後還有苦衷,但我們沒有能力看見。

 

 

路:我們對同樣性別的人特別心疼,母親看女兒,不希望妳重複我的命運;女兒看母親,不想變成妳這樣的命運,父子關係亦然。這樣複雜的情感有時是生氣,有時是怨怪,然而底下都有心疼。理解的力量已經在妳身上,它會跟著妳穩準地把過去的碎片拼起來。

 

L小姐:今天本來想帶外甥女一起來,她的母親是掌控型的媽媽,看了很心疼,不知如何幫她?現在的孩子滑手機,不愛閱讀書寫,用Line傳訊息,更是不講話,少了溝通能力,西方現在用正向心理學介入國小教育,我們可以在教育上做些什麼,幫助下一代學到整理生命的技巧?

 

 

宜:我有一個諮商個案,突然得了失語症癱瘓的大學生,找不到任何生理病因,一段時間治療終於可以說話,透過佛洛伊德躺椅分析找到失語原因,他與母親關係不好,有一次知道母親要提重物坐車,主動幫忙,隔天收到母親簡訊,想聽兒子唱《遊子吟》。講到這裡大學生從椅子上跳起來,非常生氣母親「得寸進尺」,失語,因為他不想被打擾。

 

 

心理諮商多年,我對「壞事」容忍力變高。一對父子吵架,兒子不小心把父親鼻樑打碎,他可能想透過拳頭和父親說話。有一年在市立療養院實習,整年時間在諮商室的單面鏡後看每個家庭吵架,才真正懂得什麼是家庭。原來,世界上有一種相處叫「吵架」,有一種是「死都不相往來」,人與人的關係不是只有我們想像的一種樣子。

 

路:別那麼擔心外甥女,生命有自己的方向和時間。家庭關係有它的複雜性,沒有簡單的答案,要靠自己的願力一步步走過,找到出口,即使再心疼,也無法替她,但可以從旁幫助她。

 

世界確實不一樣了,但如何選擇在自己,可以選擇關機,可以決定要不要上網吃到飽,別太擔心。

 

M先生:爸媽感情不好,小時候媽媽常帶著我去酒店找爸爸,現在他年紀大了,身體不好,有一回陪他去醫院,看到他在流淚,我伸手過去關心,爸爸馬上把我的手撥開。皓宜老師說她害怕天蠍女,父親是獅子座,我不喜歡與獅子座交往,也是家庭陰影吧!我該如何改善父子關係?

 

 

路:父親把你的手撥開,一定傷到你。換個角度想,他想在你面前做個強者父親,不想讓你看到不堪的一面。別太介意,其實父親心裡說:兒子,我很喜歡你伸過來的手,但不知如何表達。

 

宜:有一回演講很晚才結束,一位媽媽等在外面沒離去,她有一兒一女,但可以擁抱兒子,卻不能抱女兒,講到這裡哭了出來,氣自己為什麼這樣。或許女兒和她太像,她不是沒法抱女兒,而是沒法抱與自己太像的小孩。父母親的彆扭不少於我們,他們還有長者權威的形象。最近我試著把過去受傷的片刻告訴父母,他們很驚訝,不知道當時我的感受。有人遺憾爸媽不在了,想講也沒法講,那就去墳前說吧。如果只是把感受放心裡,很難走未來的路,讓自己有新的可能被療癒。

 

H小姐:我有一個姐姐從小出養給親戚,如果理想的父母是不存在的,回歸是人生的必須嗎?我如果做些什麼是否干涉她的生活?

 

 

路:看到家庭的萬般,才知道它的複雜。如果姐姐已經成年,應該相信她有能力處理人生的碎片,但不要剝奪她知道的權利,從知道找到力量,只要有理解,一定會比現在更好。

 

宜:人有追本溯源的能力,不知道那一天會以驚奇的方式與源頭連結在一起。榮格說,以我人的智慧無法理解宇宙運行的法則。或許天地已有框架,規則就在那裡。我很喜歡榮格的「煉金術」,人的一切都在體內運轉、深化,我也不清楚人生的答案是否有確定的那一天,但從不同的遭遇裡看到無限可能。

 

 

圖片提供:
鄧惠恩、平路

李玉玲

李玉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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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念的是新聞。曾於平面媒體主跑藝文新聞多年,少了政治口水,多了藝術的活水。喜歡與市井小民的訪談,總能感受到民間泌泌湧出的旺盛創造力。記者多年的職業病,成了好奇寶寶,和人聊天時,不自覺會像在訪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