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融沙龍:生命的選擇 【面對告別】朱全斌:活著的人,先原諒自己

by  朱全斌

距離妻子過世已經有3年半的時間了,為了幫助自己走出哀傷,我曾用書寫的方式陪伴自己,也想理出30年的伴侶關係戛然而止,對我的人生來說,到底具有什麼樣的意義?在出了兩本書以後,原來以為自己身心都已經康復了,但是情況並不如我想得這麼簡單。

 

9月下旬,我參加了今年的華文朗讀節,為了向聽眾清楚地交代背景,我特意選了《當愛比遺忘更長》這本書中記錄妻子去世前的段落來讀,在參加這個活動前,我至少已經有1年的時間沒有再回顧這本書了,而從第二本書《謝謝妳跟我說再見》中的文字看來,我已經可以用一種正向而樂觀的態度來接受愛妻往生的事實,卻沒有想到,隨著朗讀而重拾回憶,當我唸到妻子發病而承受著痛苦,或是在病床邊我陪伴著她度過生命最後時光的段落時,我的心忽然揪痛,而忍不住的淚水仍撲簌流下。

 

原來那個痛是一直都在的,它不會這麼容易解除。到底是傷痛有如頑強的病菌不容易克服,還是我捨不得讓帶來傷痛的記憶消失呢?

 

 

自從妻子離開後,我其實一直靠著一種神秘的連結來緩和夫妻關係斷裂的哀傷。3年多以來,她經常會在我的夢中出現。在白天,我可以用一種輕快愉悅的態度來面對繼續在行進中的人生,逐漸消弭空洞的感覺,那是因為我知道在夜晚的睡夢中,我可以得到她的陪伴,並因而給我一種踏實感。雖然她的肉身已腐朽,但是我們的靈魂卻好似做過了堅實的約定,要在塵緣終結之後保持著關係。她不是要托夢,沒有要傳遞的訊息,夢中也沒有演出任何情節,她的存在好似只是單純地進行著無盡的守候與等待。

 

這樣是健康的嗎?而這樣的聯繫是代表著我放不下對亡妻的執念,還是出於她無法接受跟我的分離?

 

暑假期間,我在美國探視了一位精通命理的老同事,據她說在某個特殊的機緣下,她如同通靈少女般,忽然可以感應到靈界的秩序。她聽了我的故事後跟我說,在前世我跟我妻子的關係陰陽反置,她是個男人,經常在外忙著跟朋友交遊酬酢,冷落了在家中的我,這一世「他」化身為我的妻子,除了是為了償還我的恩情,也是要同理女性的感受。現在她遲遲不肯離開,是因為她驟然離去,怕我還沒有原諒她。

 

我聽了雖然半信半疑,但是想起妻子臨走前,再三說的就是她對不起我,也放心不下我,難道真的是因為她覺得我不肯原諒她,才重複地出現在我夢中嗎?可是我並沒有責怪她的心啊,還是說我的不捨本身就是一種責怪?

 

自她離去後,我並不需要刻意回憶,而昔日相處的場景就會自然浮現在腦海中。不過,想到的多半是美好的日常,而有關爭吵、怨懟這些負面的部分都自然抹去了。我慶幸兩人曾經共度許多美好時光,讓我現在不至於遺憾。如果我真的有不肯原諒之處,也是氣她不肯照顧好自己的身體,導致我們的幸福無法延續。

 

 

如果要真的追究起來,與其說我是不肯原諒她,還不如說是不肯原諒我自己比較貼切。特別是在她告別人世之前,我一直都擔憂是因為我自己沒有做好,才讓她走得沒有很安心。

 

我妻子是一個很有主見的人,在我們兩個人的相處之中,一向是由她拿主意的時候比較多。但是當她病倒住進醫院,習慣於依賴的我突然變成需要做決定並處理許多事情,常常會感到力不從心。我循規蹈矩的本性,往往讓我在面對醫院裡既有的規則與框架時,因一向逆來順受,而無法主動為她爭取到符合她意思的最好照顧,甚至於讓她多受了不少苦。

 

做為病人家屬,雖然知道癌症末期的她已經離大限不遠了,但是內心總是期盼著奇蹟出現,也因此希望她可以遵守一些醫生的建議,讓病情好轉些,例如下床走路,做呼吸練習,或是要多吃點來補充營養等,但是她因受到癌細胞的折磨而做不到時,看在我眼裡卻是自暴自棄,不肯為了我們可以多相處一些日子而努力,甚至有幾次我們因為這樣而發生口角,現在每每想起這些情景我都無法原諒自己,恨自己太自私,不肯站在妻子的立場來考慮。

 

妻子其實已經接受了她的命運,願意平靜地等待死亡,但是心有未甘的是我,不想在未經搏鬥的狀況下就讓病魔奪走她的生命。然而我的心情又是複雜而矛盾的,一直擺蕩在臣服與對抗之間。每當看見她受苦,我就不忍心要求她做任何吃力的事,但是只要從外面聽到任何治癒的案例,又很希望她可以振作。

 

因為受到病痛的煎熬,妻子的情緒很不穩定,起伏很大,原本還算平靜的心情,可能下一刻就變得十分低落。我告訴自己一切都要順從,因為日子不多了,聽起來再不合理的要求,都要幫她完成。我學會不問她問題,例如「有沒有好一些?」「有沒有胃口?」這種問候都變得瑣碎而沒有意義,因為她身體持續地惡化,與其讓她費力地回答,不如安靜地陪伴就好。

 

 

她已經沒有心情與能力寫字或看報,而媒體上的一切也早就與她無關,我想到用朗讀的方式來陪伴喜歡讀書的她,或可以幫助她轉移一下焦點吧。開始時,我選擇讀她愛讀的心靈書籍,希望有助於減輕她對死亡的恐懼,但後來覺得這樣太悲觀,又轉而讀一些從癌症中存活過來的見證實例,好像又逐漸激起了她求生的鬥志,但最終也都是枉然。

 

我竭盡所能地陪伴,總希望在剩下的時間中都可以隨侍在側,但實際上卻很難辦到。一方面她因用藥的關係變得晨昏顛倒,我在的時候她多在昏睡,另一方面我學校也開學了,有現實的責任要顧。我考慮過要請長假陪她,她卻不願意我這麼做。

 

相處的時間變得越來越短,也越來越沒有品質。尤其在醫生宣布放棄化療可能時,我瘋狂地聽從朋友的建議,在她走前的最後一個禮拜,到處尋訪高人,而沒有將最後珍貴的時刻,都用在陪伴上,這是令我至今都懊惱的事。

 

然而卻有朋友羨慕我,說我有好好的告別,因為更多的人是忙著對抗病魔,不肯接受死亡,而失去了與逝者最後交心的機會。至少我還慶幸自己曾經提供妻子溫柔的陪伴,也讓她完整地交代了後事。

 

我想活著的人總是覺得自己做得不夠的,我應該先做到原諒自己,這樣才可以寬慰到在天國的妻子,不要讓她誤以為我沒有原諒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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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全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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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小喜歡接觸文藝以及表演藝術的獅子座,人生有各種不同角色,如電視製作人、電視台副總、紀錄片與音樂劇導演,偶爾也是插畫、編劇、專欄作家、廣播主持人。拍照是旅遊時興趣,於英國倫敦大學金匠學院取得媒體與傳播博士,目前是國立台灣藝術大學廣播電視系教授兼傳播學院院長。著有《當愛比遺忘還長》、《謝謝妳跟我說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