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融沙龍:移人的力量 外籍漁工的台灣姐姐,李麗華:救生衣、熱水,有人命貴嗎?

by  黃詩茹

6月的南方澳,日頭熾熱。柴油味隨風飄來,漁船引擎隆隆作響,「這個月三腳虎圍網都休息,不出港。」李麗華走過港邊,幾次拿起手帕擦汗,這是她在南方澳的第五年。

 

2013年,李麗華推動宜蘭縣漁工職業工會(YMFU)成立,是台灣第一個由外籍勞工組成的工會,目前有100位印尼籍與20位菲律賓籍會員,理監事都由漁工擔任,印、菲分成兩組,有各自的秘書、財務和協調員。

 

 

 

你的健保不是你的健保

 

星期五是穆斯林的禮拜日,印尼漁工聚集到南安路上的清真寺「拜拜」,難得有印尼通譯在場,大家把握機會反應問題。這種場合,李麗華通常是唯一的女性。

 

這天討論的事項之一,是冬天的洗澡熱水。「他們平常都在船上洗,但冬天沒有熱水。有的船很小,根本沒地方洗澡,他們就會上岸,拿水龍頭沖。」除了設置地點,還有水費、瓦斯費、購置熱水器和管理維護的問題,李麗華邊聽邊盤算著。

 

接著,有漁工問起:如果遇到職災,醫療費用由誰負擔?每趟出海都是賭注,他們擔心生病、受傷,沒有工作,就沒了收入。李麗華向漁工解釋勞健保的給付項目後,提起印尼漁工Wanto的例子。

 

Wanto在台工作期間,確診罹患鼻咽癌第三期。醫院建議住院治療,仲介卻迅速辦好手續,勸他離境回家。按時繳交健保費,生病卻得不到醫療照顧,後來工會介入,向移民署申請居留證展延,讓Wanto接受完整化療後健康返國。

 

 

「醫生說這種鼻咽癌存活率很高的」,及時拉他一把,圓滿了一個家庭。Wanto是極少數的好消息,李麗華要一直用正面案例鼓勵漁工,因為悲傷結局的太多了。

 

海味,或漁工的眼淚

 

工會成立之前,沒有人替漁工發聲。就像李麗華得獎之前,音量單薄。

 

2017年6月,李麗華從美國國務卿提勒森與川普女兒伊凡卡手中接過「打擊人口販運英雄獎」,成為全球8位「英雄」之一。到現在還是很多人記不得獎項名稱,以為是伊凡卡獎、川普獎,但受獎後,更多人知道Allison Lee,她多年的呼籲終於能穿過公部門的厚牆。

 

但回想籌組工會之初,盡是艱難與刁難。「聽到漁工要組工會,地方很多壓力都過來。」光是送件來回就不知幾次,當時漁工的居留證都在雇主和仲介手上,李麗華只好收集影本,對著燈光辨認字跡,再一一抄寫地址。

以男性為主的漁港場域中,李麗華常是唯一的女性。汪正翔 / 攝影

工會的一舉一動都被關注,她還被請去警局「泡茶」,但沒有開始,就不會改變。直到今天,漁工要求的也只是《勞基法》保障的基本權利:最低薪資、年假、加班費,「他們工時那麼長,哪一個拿到加班費了?每次都說船上的工作和陸上不一樣,然後呢?」漁工將海鮮送上餐桌,餐桌上的人,卻不見得知道他們的存在,這群人太底層,太隱形。

 

薪資單上,神秘的服務費

 

清真寺的討論持續到下午,話題換成仲介收取的費用。最近,李麗華在南方澳接觸到幾件類似案例,等待轉換雇主的漁工,被帶回不供餐的仲介宿舍,每天被收取2、300元,沒錢繳的,就從下一份工作的薪水扣。她曾在勞資協調會上提出質疑,然而勞健保、膳宿費、服務費,名目眾說紛紜。

 

漁工想知道這筆錢是什麼?能不能要回來?他們透過通譯表示,「如果申訴了,怕雇主或仲介生氣,會很難找到工作。多付200元,還可以在這裡打零工。」又有人說,他工作一個月了,現在是休息,但雇主沒有付薪水,說等他找到新雇主再給。聽到這裡,李麗華忍不住提高音量:「拜託拜託拜託!請他們站出來,這就是人口販運!」

 

人口販運聽來遙遠,其實根據《人口販運防制法》,「以違反本人意願之方法,使人從事勞動與報酬顯不相當之工作」,就已符合人口販運的定義。但是否鼓勵漁工站出來是個兩難,李麗華尊重漁工的選擇,她仍請通譯轉達,「我會陪著他們,真的請他們不用擔心。」

 

 

 

 

清真寺的教長Safrudin靜靜地坐在門口,他從去年5月在宜蘭漁船工作。今年5月,李麗華召開記者會,揭露他被雇主欠薪、不當解雇,甚至暴力相向的情事。在此之前,Safrudin已被轉換雇主9次,今年初開始被拖欠薪水,原本和雇主合作供餐的印尼餐廳,也因雇主沒付錢而拒絕供餐,他就這樣餓了兩週。

 

勞資協商後,雇主竟檢舉Safrudin從事許可外工作,漁工本是苦主,卻被勞工處約去做筆錄。李麗華還記得他無助害怕的表情,「教長在他們的宗教是多有地位的人,居然這麼沒有尊嚴的被對待。」經過協調,Safrudin才拿回薪水,雇主也依法受罰。

 

「漁工的尊嚴一直都沒有被看重,他們也是父親,也是人家的孩子,怎麼會讓他這麼痛苦的在這邊生活?」非法打工的外勞只是勞資爭議的一個切片,唯有了解前後脈絡,才能真正釐清責任歸屬。

 

給漁工的勞動契約課

 

目前工會會員以印尼漁工居多,李麗華說他們團結、耿直,唯一的困難是語言不通。平時多靠小吃店的印尼姊妹幫忙翻譯,或聯絡外縣市的印尼姊妹,和漁工用LINE三方通話。目前工會沒有越南漁工加入,也是受限於溝通。

 

但真正難的不是語言,是信任。

 

 

 

早期印尼漁工和她保持距離,以為她是政府派來的,但他們看著李麗華處理個案、與官方交涉,也跟著她在印尼探視漁工。「他們開始知道問題在哪裡?應該怎麼看?」認識、質疑、對話都是關係的建立,「我覺得這樣很好,讓他有這些過程,他就可以判斷,慢慢地再去影響其他人。」

 

李麗華幾次去印尼,除了探視漁工,也蒐集個案。為了因應歐盟的黃牌警告,今年1月20日,「遠洋漁業條例」等漁業三法修訂實施,內容包括境外聘僱漁工薪資每月最低450美元、每日需休息10小時、每月休4天,並將意外險金額調整為100萬台幣。

 

然而,看似改善待遇的修法對勞工團體而言仍是漏洞百出。李麗華攤開從印尼爪哇島帶回的個案,一位漁工4月的薪資單上只有180至340美金,遠低於修法後的最低薪資,而且境外聘僱的漁工,多在母國就與仲介簽下和台灣法規明顯牴觸的不平等聲明。

 

境外聘僱如此,境內聘僱也難逃仲介剝削。李麗華收集許多勞動契約、薪資表、解約同意書,漁工簽名之前不一定有時間或能力逐條理解。「你在仲介的辦公室,簽了之後才給你錢、不簽就讓你回家、不給你工作,你簽不簽?當然簽啊!」這樣的案例太多,她希望未來工會能提供教育課程,讓漁工「看懂」契約,「要知道哪些契約內容會影響你的權益。」

 

 

推動直接聘僱是理想,也是困難,她仍捲起袖子試試看。李麗華曾協助有意直接聘僱的船東辦理手續,但程序走到一半,對方就退縮了。扭轉現行制度是一條長路,她仍希望凝聚社會共識,讓勞動部、漁業署、雇主與勞工各歸其位,「至少回到正常的勞雇關係吧。」

 

給消費者的海鮮人權課

 

6月初,李麗華前往日內瓦參加國際勞工組織(ILO)會議,雖然無法以台灣身分進入會場,她仍在外交部安排下與國際團體會面,請他們將議題帶入會場發聲。接著,她透過英國環境正義基金會(EJF)牽線,由特易購TESCO水產採購部經理陪同前往蘇格蘭Peterhead漁港參訪。

 

歐洲媒體在2014年揭發血汗海鮮的議題後,過去未注重水產永續與勞動剝削的大型零售商感受到輿論壓力,陸續組織水產供應鏈的監督聯盟。「他們會監督漁會和漁船,如果涉嫌剝削漁工,TESCO和其他零售商就不會進他們的漁貨。」

 

舌尖上的美味離漁工的勞動現場很遠,但餐桌上的自覺或許是促使企業承擔社會責任的契機。李麗華說,包括歐洲的供應鏈監督聯盟、美國國務院打擊人口販運的部門都希望未來與工會合作。但她也知道從消費端制衡產業並不容易,「需要社會倡議到一個程度,大家都有共識才有可能。」

 

 

 

救生衣、熱水,比人命貴嗎?

 

說起這趟蘇格蘭參訪,李麗華翻出手機相片,「你看,這是他們漁工的基本配備。」漁工脖子上掛著體積輕巧的紅色救生衣,不需要整件穿戴,落海3秒鐘後會自動撐開,不僅有定位功能和求救訊號,還能調整身體姿勢,讓落水者的口鼻朝上。

 

她像看到寶物一樣,「我一定要募來給我們的會員。」目前多數漁船只有保麗龍式救生衣,體積厚、不便作業,漁工幾乎不穿,數量也未必充足。「這個太重要了,這件救生衣不便宜,但會比人命貴嗎?」

 

去年底,南方澳有兩名漁工落海,其中一位是印尼籍的Sayidi。半夜海上風浪轉強,一個浪打來,Sayidi跌出船外,當時有位菲律賓籍漁工Jeffery跳下去救人,急救後仍回天乏術。「這些事發生後,其他漁工的心情受到很大的影響。」

 

 

李麗華去了Sayidi的鄉下老家,房屋磚塊外露,沒抹上水泥,室內還是泥土。「他在台灣6年賺到什麼?丟了命,什麼也沒賺到,這真的很不公平。他越賺越窮,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一堆。」

 

 

每次去印尼,都是傷心的場面。「孩子健健康康出去工作,沒想到就不再回來了,甚至不知道在海裡哪個地方。」說起這些,她就忍不住哽咽,「這些父母親的無奈和痛苦常常在我的腦海裡浮現。」回國的漁工,有的想再來台灣工作,有的卻再也不敢來了。窮,至少還有命。

 

不幸一再發生,問題出在哪裡?「政策出了很大的問題,政府很重視產值,但人的價值沒有人看顧。」投入NGO工作近20年,李麗華說自己沒有嚇人的學歷,以前也不愛說話,到現在對英文也沒把握,「但是公理正義一定要被看到,我是逼我自己,一定要講出來,如果我不說,誰會知道這些事?」

 

不一樣的漁港導覽

 

如今,漁工權益不再只有李麗華單打獨鬥,今年5月,包括宜蘭縣漁工職業工會等7個國內外NGO團體共同組成「外籍漁工人權保障聯盟」,呼籲廢除境外聘僱,不分遠洋近海,皆納入《勞基法》保障。

 

除了結合聯盟發聲,李麗華也希望漁工和台灣人彼此「看見」。去年勞動節,工會規劃的「東南亞文化中心」開幕,由漁工帶領漁港導覽,並陸續舉辦文化體驗營、東南亞文化市集。她也邀請移民署和法扶基金會參與,希望透過活動讓雇主和仲介多一點「法」的概念。

 

 

「想用比較軟性的文化,讓氣氛不會那麼對立。」小地方,風吹草動都敏感,很多人擔心李麗華的安危,或私下提醒她最近不要過去。但她說自己有信仰,不會恐懼,只擔心漁工受波及。待了5年,李麗華做的事,也有人看在眼裡,工會巷口坐了幾位阿伯,像是她的警衛隊,每次漁工辦活動,他們也會來「鬥鬧熱」。

 

誰的就業安定,誰的勞動剝削?

 

接觸過廠工、礦工、外籍勞工,不完善的制度讓弱勢更弱勢,就如她常提起的「就業安定基金」。以漁工為例,每位雇主每個月要繳納1,900元的就業安定費。不只漁工,還有看護工、廠工,金額不等,這筆龐大的費用花在誰身上?

 

根據《就業服務法》,就業安定費的用途包括促進國民就業、提升勞工福祉,以及處理外國人聘僱管理事務。「這筆錢推到最前面,是因為有他們。可是錢用在他們身上是『管理』,他們花了那麼多力氣幫台灣人賺錢,讓我們這個體制可以運作下去,結果他們是最大的犧牲者。」

 

 

 

走回工會的路上,認識的漁工從船上探頭,喊她「姐姐」。他們是過客,還是台灣漁港的日常風景?「我們現在都沒辦法想像這些移工不在,或是外勞不再引進會是什麼狀況?不能再說他們是短期或臨時的工人,這已經是替代性人力,不是補充性人力。」

 

回到工會,角落是一箱箱整理好的募集冬衣,李麗華喘了口氣,繼續聯絡工作。牆上貼著她的演講海報「我的救援名單」,海上勞動者的悲與苦,她要為他們繼續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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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人的力量」系列文章由非常木蘭與蘆葦女力基金共同合作
 

圖片提供:
汪正翔

黃詩茹

黃詩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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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業於政治大學中國文學系、宗教研究所。 現為自由文字工作者,從事文字企劃、採訪撰稿。 願以文字堆疊出一條小徑,通往有光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