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的身體,自由的人 尤美女看婚姻平權:這不是一場戰爭,是一場擁抱。

by  蘇惠昭
誤解,來自於不理解所扭曲的真實。好不容易走到這裡,所以必須用更多的理解和包容去結束戰爭。

2016年12月28日,黃昏尚未掩至,台北城已被霧灰籠罩,冷風細雨從肌膚滲入了靈魂,尤美女在立委辦公室裡,忍住差一點掉下的眼淚。

 

你以為面對的是犀利的律師,強悍的立委,但是當說到在桃園看到的那一群女同志的孩子,一群天真活潑的孩子繞著她蹦蹦跳跳時,她用盡力氣才讓自己不要哭出來。

為了替女性、也為同性伴侶爭取婚姻中平等的權利,尤美女(左二)從不怕走入反對陣營,從不吝一遍遍講述為何要修法。尤美女 / 提供

這群孩子的命運猶如坐在火山口,萬一生育的母親離開了,他們不是被母親的血親帶走便是由社會局接手,那個一起生活、一起養育孩子的母親的生命伴侶,孩子也喊她「媽媽」的,則是法律上的陌生人。

 

無論如何尤美女都不願意這樣的事情發生。

 

讓愛的本質平息恐懼的號角

 

不過是前兩天,26日,立法院司委會才將「婚姻平權法案」排入審查並審峻出委員會,送入司委會的有四個版本,但主要以尤美女提的版本為討論依據。院外的同志團體和挺同民眾一面傳遞彩虹旗,一面大聲唱著張惠妹的《彩虹》;但是另一頭,聚集在中山南路的反同團體,呼籲停止審查,交付公投。

 

然後過三天,她走進了反同婚陣線大本營,在台北濟南教會與基督徒面對面溝通,接下來花蓮玉山神學院、彰化基督教醫院和台南神學院還有三場,這一系列座談係由長老教會主辦。

 

無論多少次,只要是理性的溝通,不是訴諸簡化的「一夫一妻消滅說」、「不能叫爸爸媽媽說」,或者訴諸恐懼的「性氾濫/多P亂倫論」、「絕子絕孫論」、「反同救台灣」等等,尤美女都願意接受挑戰,一遍一遍去講述1958年以來台灣同志爭取婚姻的漫長旅程;講述她所認識的同志,同志在角落裡掙扎求生,愛與不敢愛的故事,從北一女的林青慧、石濟雅,到葉永鋕,到畢安生。

 

尤美女明白,社會對同志的誤解,來自於不理解,也來自於不想理解,建立在不理解與不想理解之下所構築的想像、所扭曲的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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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解需要時間,需要完整的資訊;理解,更因為想要理解,但身為多數的異性戀並沒有動機和必要性去理解,同志即使就在身邊也會隱藏性傾向。「反正與我無關」,於是一樁樁的悲劇,一次一次的訴求,風一般的吹過了,浮上來又沉下去了,並沒有動搖什麼。一直到「婚姻平權」沸騰起來,才驚覺過去視而不見,甚至根本不存在的同志逼到眼前來,在沒有心理準備的情況下,一種既有秩序就要顛覆,家國城邦瀕臨崩毀的恐懼感轟然掩至。

 

反同婚的號角便起來了。

 

台灣婦運史也是她的生命史

 

這是尤美女面對的處境,她大可以繼續過她異性戀、有三個子女、家庭美滿、事業成功的幸福人生,但她就是做不到自私;無論多數或少數,從律師到立委,從爭取婦女權益到同志人權,從來都是她關懷的核心,前進的理由。

 

 

人的信念,以及一系列信念所形成的價值觀,還有信仰的選擇,從來就是很複雜的演替過程。其實尤美女也不是天生的女性主義者,她的名字「美女」就曾經帶來很大的困擾和傷害,但她人生中最大的幸運,是有一個堅信「女生和男生一樣要讀書」的母親。

 

母親小學畢業,自修學會國語文,讀稗官野史、金庸小說,在母親的堅持下,尤美女一路順風讀到台大政治系,大二轉到法律系,交男朋友,拿書卷獎;上研究所之前在萬國法律事務所擔任兩年法律助理,在萬國她第一次聽說推動女性主義的呂秀蓮和拓荒者之家。當時的台灣男人大致都用一種輕佻的口氣講女性主義,嘻嘻笑說女性主義就等於性解放,性氾濫。

 

後來呂秀蓮因為美麗島事件入獄,台灣女性主義先鋒團接棒,成立新的婦女團體「婦女新知」,號召各領域的女性知識份子貢獻己力,法律的缺口,就由尤美女補上。

 

當彰女的學妹劉毓秀來找尤美女擔任「婦女新知」法律顧問時,尤美女記得自己是這樣大聲問的:「法律有問題嗎?」、「女性有問題嗎?」。她性格保守、成長環境封閉,從小被教育要當個「賢妻良母」,以致後來雖然熟背法律條文,也沒有能力看見民法親屬編背後五千年中華文化的父權獨大,沒有聽見女性的暗夜哭聲。

 

初初接觸「婦女新知」的豪情姊妹們—李元貞、薄慶容、梁雙蓮、鄭至慧、簡扶育、曹愛蘭,簡直就是一場新女性對「傳統良家婦女」的「震撼教育」,「而我被啟蒙,受到滋養了,我的女性意識覺醒,也開始了從修法上爭取女性權益的婦運人生」。

 

《眾女成城》,李元貞所記錄的台灣婦運史,也就是尤美女三十歲以後至今,追尋正義與公平的生命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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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姻平權自「不從夫姓」開始

 

「婦女新知」1982年成立,成立的第三年,就舉辦同志雜誌展覽,把同志議題帶上檯面。一路上尤美女看到同志不斷受到壓迫,上班的被公司解雇,開餐廳的有警察站崗,晶晶書庫以妨害風化為名被抄書庫,台灣第一個出櫃的男同志祁家威被控散播愛滋病毒,第一個為他辯護的律師就是尤美女。

 

「不就是我們嗎?是我們把同志壓在一個黑暗的角落,逼著他們在那裡呼吸著沒有明天的空氣。因為沒有明天,沒有空間,只能把握當下,所以一夜情,不斷的換伴侶,因為不斷換伴侶,我們就剪輯最極端的事例,用最高的道德標準去檢視他們,汙名化妖魔化。這樣看待同志族群公平嗎? 我們因此付出了多少的社會成本呢?為什麼不能讓同志和異性戀在一樣的規範下?」

 

 

人權的演進是有階段性的,從婦女人權、黑人人權、兒童人權、原住民人權到最邊緣的同志人權。大多數人不會知道,1955年之前,美國阿拉巴馬州蒙哥馬利市的公車上,一名女黑人乘客帕克斯坐在「白人區」後面的位置,而公車司機看見有些白人沒有位置坐,便大聲喊說要黑人乘客讓位給白人,有些黑人乘客讓了,但帕克斯沒有,因此被捕入獄,黑人民權運動從此開始。

 

當時州法律規定公車的前四排座位必須留給白人乘客,而改變法令和強大習慣的力量,起初是單一的抗爭個案,最後促使改革成功的,乃是政治的氛圍和時代潮流。

 

只有政治氛圍和時代潮流的裡應外合,社會運動才有成功的可能。

 

1986年,時代潮流結合政治氛圍,立法院三讀通過民法親屬編第一階段修正案,修正了「妻要從夫居、從夫姓,子女從父姓,婚姻財產歸夫,子女監護權歸父」的條文,終結了65 年的父權、夫權獨大;這是台灣婦運史上歷史的一刻,尤美女看著自己在修法上的努力終於開花,流下了這一輩子最多的眼淚。

 

同性婚姻合法化是世界趨勢

 

2012年,尤美女進入立法院,從默默修法的「地下立委」變成有人、有資源可運用的不分區立委,每逢周末周日她都出席性別、人權、司改相關的座談會或演講,「那是我了解社會脈動和吸收新知的方式」。

 

她嗅到了一股「勢」:越來越多國家承認同志婚姻合法化,世界衛生組織(WHO)也確認同志不是一種病,任何會員國,如果要求強制治療,即是歧視。她因此於2012年提出修法,也辦了司法史上第一場在立法院公文書中有紀錄的同志議題公聽會。隔年同志團體開始集結,成立伴侶盟,透過鄭麗君立委提案,「夫妻改稱配偶,父母改稱雙親」的就是這個版本,護家盟因此橫空出世,發動攻勢,尤美女辦公室的電話幾乎被打爆。

 

 

2016年尤美女版的民法親屬編修正案第972條並沒有改變稱謂,但反同婚團體還是照樣拿配偶和雙親作文章,用「我的媳婦是男人,女婿是女人」來訕笑兼恐嚇害怕沒有後代的長輩。

 

科學家已經告訴我們,人腦是喜歡抄捷徑的,要學習看見新的事物和接受不同的觀念,從來不是件容易的事。

 

尤美女知道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有一天一位外國駐台代表來立法院拜訪她談論同婚法,離去之前他告訴尤美女:「我就是在同志家庭長大的」。「那你成長的過程一定很辛苦。」尤美女不假思索的下結論。

 

他笑一笑回說:「並沒有,我的國家同性婚姻已經合法化,我們從小被教育,人,不是只有男人和女人,還有跨性別。我從來沒有被歧視過。」。接著尤美女又問了一個笨問題:「那你也是同志嗎?」。他又笑了,「同志的孩子不一定是同志,我是異性戀,我結婚了,也有孩子。」

 

她以為同志的小孩可能也是同志,就像有些妻子擔心同婚法一過,丈夫會變心去愛男人;有些媽媽擔心女兒讀《邱妙津日記》就會成為女同志。

 

「如果連我都會問出這麼笨的問題,更何況是對同志完全沒有接觸和理解的人呢?」尤美女苦笑。

 

用理解和包容越過一山再一山

 

努力當然會開花,在「城市論壇」,當她講完「我也要結婚----談婚姻平權」,一個男人站起來說:「我是深綠,叫妳下台的就是我。」頓了一頓男人又說:「可是,今天妳講得很清楚,同志結婚不會改變異性戀婚姻,我知道了真相,不會叫妳下台了。」

 

於是她看見了希望,對台灣充滿了信心。

 

遙不可及的夢想似乎就在眼前,但眼前還有一座必須攀過的大山,此時此刻,尤美女這樣告訴她的同志朋友:「要忍,因為我們已經走到這裡了。」

 

尤美女的意思是,因為已經走到這裡了,所以必須用更多的理解和包容去結束戰爭。

 

「這不是一場戰爭,而是一場擁抱。」回到1955年的蒙哥馬利公車抗爭事件,當時的金恩牧師就是這麼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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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美女

蘇惠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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