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生去流浪 Nation|泰國

by  哈比

在台灣認識的泰國朋友S(紀錄片裡的另一位角色)與我相約在曼谷,要帶我去看看她小時候生長的地方,認識她的家人,所以我想盡可能的待久一點,將近一個月的時間。我決定比約定早一個星期從柬埔寨金邊出發,獨自先在曼谷這個大城市裡走走看看。

來去|泰國廊曼機場

由於我的泰國簽證已在台灣申請通過,所以一下飛機填好入境卡,便到通關處那邊去排隊。輪到我時,通關人員收下我的護照與入境卡。不久,他的表情奇怪,他請一位正在排隊處查看旅客入境卡是否填寫完整的中年女士過來詢問我一些問題,像是「來做什麼?來多久?」「在台灣的工作是什麼?」「請出示台灣的身分證。」等等,詢問未果,決定將我帶到Passport Verification Center。

 

她從電腦上調出一個護照資料,上頭有一個與我類似的名字「Chen, Hui-Puen」,當時我以為那是台北的泰國貿易經濟辦事處寫錯我的名字(我是Chen, Hui-Ping),連護照效期都錯誤,我就說我的名字不是這樣拼的,一定是辦事處的人寫錯,接著她跳針式的問我像是「有沒有改名?」「台灣身分證跟回程機票拿出來。」「身分證上的出生年(民國)怎麼跟護照(西元)不一樣?」「之前有無來過曼谷?」「你真的是台灣人?」「泰簽上的章怎麼是蓋菲律賓大使館的章?」「有無帶出生證明?」「爸爸、媽媽、弟弟的名字是什麼?出生年月日是何時?有沒有他們的照片?」這些問題像是鬼打牆一樣重複,我的回答與證件都不被採信,也沒人告知我怎麼回事。

 

後來他們拿出一張A4紙,上頭印著一位約莫10到12歲、妹妹頭、五官清秀的小女孩的黑白大頭照,不斷比對我的長相。即便我問也只得到「Sorry! Just double check.」,所以只好根據他們的行為去猜,我猜他們以為我是在泰國失蹤的小朋友,所以我急忙說她的眼睛形狀、臉型跟我一點都不像,她是薄唇,我是厚唇,而且我是在台灣出生的台灣人......這些話他們都沒有聽進去。陸續還有幾名看似主管級的工作人員走進來,同樣用小女孩照片比對我這個已經35歲的人。

 

然後我就被宣判必須離境了。連同文件、照片跟我,被帶往處理遣返的辦公室。

 

一進門就看到右手邊有一對看似是印度人的男女,沮喪地坐著,旁邊有個穿志工背心的女孩在跟他們說話。首先與我對話的是一名女士,她從軍警手上接過文件與我的護照,要我坐下來,然後另有人走來翻閱文件並且大聲朗讀裡頭的附件,附件有女孩的照片以及手寫稿的複印本。由於她唸的是泰文,我完全聽不懂。唸畢之後,與我對話的女士用英文問我知不知道發生什麼事。

 

「沒人跟我說,我不知道,我需要懂中文的人跟我解釋。」我有點激動地用英文說著。

 

她想了一下說這裡沒有懂中文的人,然後她在我對面坐下來,試圖用泰國腔很重的英文跟我說明。但是,她說的一切完全不是我的人生經歷可以想像的事情,我只能反覆重複她的單字,去確認她的意思。

 

「Your family involved China revolution. Then your family ran to Chiang Lai and became refugee. After that you go to Taiwan.」(你的家族涉入中國的革命,然後逃到清萊成為難民,後來再到台灣)

 

當下,我只能一直說:「Impossible! I am Taiwanese.」,但是沒有用。辦公室的人要我把眼鏡拿下來比對長相,他們說不像。她說她沒辦法幫我,我說我可以證明我是台灣人,她說我不能在泰國證明,要我回台灣外交部或是什麼單位她不知道。然後要我拍大頭照,強迫我簽一張根本不知道寫什麼的文件,以及告知我這輩子被禁止進入泰國。我成為黑名單。

 

這一路上,我小心翼翼保護好我的背包、護照、錢包、手機、相機、筆記本、筆、眼鏡、電池…這些都是隨身必用物品,每天都像點名般在使用,行李箱也是如此,但是突然有個外力以國家的姿態告訴我,我不是我自己,指控我是另外一個人。我手上的文件不足以在異地證明我自己,簽證竟然是由菲律賓發出,究竟我的國家在哪裡?我好像弄丟了我自己,恐怖朝我迎面襲來。

禁|柬埔寨吐斯廉博物館

在這幾個小時內我沒有真的踏上泰國土地,預定的拍攝內容莫名其妙被強迫取消,還天外飛來一個中國政治犯的身世。這個身世我完全承擔不起,而且也不是我的。我的登機證被沒收,護照上沒有蓋任何章,也不知道要跟辦理遣返的辦公室索取文件,以便日後跑申訴流程。事發經過僅剩我的記憶與口述。

 

回台後,為了影片以及自我澄清,我積極去申請出生證明、戶籍謄本,還把文件送到法院公證以及外交部認證。但是泰國與台灣雙邊的辦事處對我的處境都表示無能為力。在泰國的台北經貿辦事處除了告訴我「你跟那個人的出生日期一模一樣」「泰國對那個人的警示程度大於我持有的合法證件」,他能做的就是提供我會說中文的泰國律師名單,要我自費聘請律師向泰國移民局申訴。他說這是泰國法律的規定。雖然他開玩笑說改名比較快,但我相信這是他的真心話。在台灣的泰國辦事處說他們屬於泰國外交部,移民局受內政部管轄,所以他們沒辦法處理,要我自己聯絡泰國移民局的官員。

 

在這一連串的來來往往之後,我覺得自己好渺小。這種渺小不是在美奈感受到的那種天大地大,而是人為的、政治的...我只能暗自揣想中泰台如何結構三角關係。在這結構裡面,我這個小國(甚至不是國)裡的小民到底能怎麼辦(其實也不能怎麼辦)。我們的護照免簽國雖號稱有153國,但是台灣的國際處境就像我無法簡單解釋泰簽上的菲律賓大使館章這般尷尬。

 

同時我也會想著那個照片裡的小女孩,面對著「國家」的力量,一家子人如何在流離中生存?如果她沒有謊報出生日期,她與我都是35歲,我的生日也是她的生日,我們都在台灣島上生活。Passport Verification Center為我開了一個蟲洞窺看她的崎嶇:或許像新移民,有遷徙的生命歷史、與一般台灣人不同的母語與文化,但比新移民經歷更複雜的是,她與整個家族背負著秘密,以及隨之而來複雜的認同。

 

或許,以流浪者身份經過「國境」掃描儀,我才看見人如何被掃出「國籍」「性別」「社經地位」「良與不良」後決定被納入或排除;我才看見「國家」統治某種本質性的暴力,與剝除由國家所定義的一切關於「身份」,其實無比裸露而脆弱的,人的存在。

我|台灣

 

哈比

哈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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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雲門流浪者計畫入選者。哈比,本名陳惠萍,自由影像工作者。喜歡傻瓜相機與走路,腦袋反應不快,說話更慢,時常錯過與懊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