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故事 仙楂

by 188
仙楂

十二年前,當兵退伍、考取駕照,等待研究所復學的時光,開車南下苗栗是經常性的路線,為了照顧在醫院的外婆。那段日子,我的嘴裡最常帶著仙楂的味道。

 

如同多數的城市小孩,我在鄉下渡過幾許寒暑,只是年齡增長,回到外婆家過夜的天數就成反比,牽起外婆的次數,也越來越少,越來越記不得了。

 

長大之後,似乎因為腦袋背誦了太多無關緊要的知識而遺忘,甚至溝通的語言,都在全球化的浪潮下朝外擴張,電子辭典的翻譯功能永遠是八國聯軍就使人滿足,於是忽略自省,去學習外婆的客家語調裡那股純樸與優雅。

 

終究,我成為一個不會說客家話,聽力也差勁的客家子弟。

 

每到醫院,在病床的外婆看見了我,總是大費周章起身坐得挺直,然後用她僅有的國語跟我說明今天早上醫生巡房的狀況,她總是忽略那些病情的細枝末節,一再強調她已經慢慢恢復健康,很快就會出院回苗栗大湖山上沒有問題。

 

接著,已經健忘的她會重複昨天的話題,一再描述這個季節山上要種什麼又什麼植物開花;外婆的手像是蝴蝶展翅般擺動比劃著。我知道,沒幾個月後馬拉邦山的楓葉就要紅了,聽母親說,那是外婆最喜歡的風景。

 

聽著,然而不諳客語的我多半時間也只能聽著;聽著而笑了,像是回到兒時被外婆牽著在田間散步一樣,當時的我仍稚拙,一樣也無法用言語表達自己的情感,只是我也清楚,那些曾經再自然不過的互動,不復過往。

 

當外婆的字彙用盡,發言人轉換,接下來我就會述說一些家裡的近況,用國語,道盡許多喜怒哀樂,我說著,換作外婆安靜聆聽,每當我無話可說的時候,就會有種無法呼吸的壓迫感。

 

外婆化解無言以對的方式很簡單,她拿起床邊透明的塑膠袋,遞在我的面前示意要解開,袋子裡面裝著顆顆肥碩的仙楂,酸甜的味道直撲而入鼻。我也知道,那是別人來探望她前,特別繞去三灣獅頭山拜拜回程時採買的仙楂。外婆尤其鍾愛。

 

我總是細嚼慢嚥,緩慢地將果肉咬得細爛才吞下去,然後,我會再拿起吃了一大口的仙楂,彎腰側身餵食外婆,她吸吮著果肉汁液,開懷地笑著;祖孫之間什麼分秒存在了尷尬,我選擇將共渡的時光透過牙齒咬合的過程而消逝,讓那股仙楂的酸甜味去阻擋心頭悲苦翻攪的感覺。

 

或許說出這份內疚,之於外婆,我所刻意壓抑的情感也能漸漸釋放,那模糊卻強烈的昔日畫面,也能在與自己重修舊好以後顯見清晰明澈。

 

照片:我的外婆,劉菊妹(1921-2005)
攝於苗栗大湖馬那邦山東興村,我的外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