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人文 小村物語 愛是太簡單的答案

by  蘇惠昭
她喜歡她的喜歡,於是也喜歡了她的不喜歡。

炎日與暴雨交錯的五月,夏瑞紅和阿旺從台南下營「回」到東湖的櫻花林,迎接由專欄集結成的新書《小村物語》的誕生,剛好有朋友請客,他們便一起出來吃午飯,然後分道揚鑣,各去忙各的,約好一個時間碰面,一起回家。(小村物語專欄,新書內容木蘭讀者搶先看)

 

一種老夫老妻的情調。

 

阿旺是個屬於夏天的男人,陽光一烘烤,生過大病的痕跡褪得乾淨徹底。夏瑞紅沒有化妝,皮膚被下營的陽光曬出了顏色,淡淡的笑容,像無聲流動河面上的一抹月光。

 

也許,就從他們的愛情說起吧。

在邱勝旺(後)面前,夏瑞紅(前)可以很自在,不必裝美女,也不必裝堅毅。夏瑞紅 / 攝影

付出 不只為愛

 

是這樣的,夏瑞紅邀請顏擇雅為《小村物語》寫序,經過一番推演,序文認定《小村物語》「寫的正是瑞紅的愛情故事」,為這一句夏瑞紅琢磨許久,忍不住去問阿旺,問的不是尋常女人會問的「你到底有多愛我?」,而是「我有很愛你嗎?」。阿旺傻笑著回答說:「當然有啊!妳愛我像媽媽愛小孩,還是我的救命恩人。」她就把這番思緒寫在「小村物語」系列專欄最後一篇〈在這專欄終結之時〉裡面。

 

阿旺把妻子的全力照護,乃至「回歸」下營與公婆生活,勉力改造百歲三合院老宅並掌管家務,當作「愛」的證明,這也沒錯,然而與阿旺相比,夏瑞紅的腦袋便多出了許多的皺褶,「我發現我有很多選擇,都以盡量讓自己心安無罣礙為前提,對阿旺是,對公婆也是,今生相聚自有因緣,我願意盡力圓滿這因緣。」

(你可能會想看:小村物語系列之7《愛情》)

 

 

「愛」是最方便的答案,但人的心事曲折幽深,蕩漾不明,真相往往沒有這麼簡單,所以夏瑞紅不輕易動用這個字。

 

當然有愛。她和阿旺大學時代就在一起,「我從來不是放心把自己交給一個人,放心談戀愛的那種人。」阿旺的純真和粗鈍正好成為夏瑞紅的心靈捕手,「在他面前我很自在,不必裝美女,也不必裝堅毅。」因緣於淡薄的家庭關係,原來夏瑞紅並不打算結婚,決定一個人過一生,自己守護自己,但老天給了她一場車禍,昏迷一天醒過來時,在身邊照顧她的人就是阿旺,連同從南部趕來的阿旺父母。

 

無常是常 病來磨難

 

於是在夏瑞紅的婚姻故事裡,也就沒有所謂「喪失自我」之類的掙扎。選擇阿旺,阿旺就是一個讓夏瑞紅「做自己」的男人,他扛著相機追新聞,而她在媒體圈,可以說是一路順風且受人敬重,崇拜者眾,但夏瑞紅明白那也只是表面,無法幫助人覺察自我以及看見生命的實相。

 

 

他們的兒子,邱比還沒有上小學之前,夏瑞紅就在反覆尋覓之後,於內觀中心找到一條照亮內心黑洞的路,如今邱比二十四歲。

 

內觀教導夏瑞紅生命中兩件至關緊要的事:第一,時時對自己保持客觀的觀察。第二,時時去理解,一切的一切,皆是無常。

 

阿旺有一種天生的純粹,但夏瑞紅的神經太過纖敏,對生命的困惑如風一般的吹來不止息。

 

 

無常是常。2012年,阿旺罹癌,因為擴散而無法開刀,只能做化療和放療,甚至寫了遺書。用心理學的話,這是夏瑞紅的生命歷程上的「凸顯性指標」,不僅僅她必須瞬間變身為冷靜的照顧者,打流質食物的高手,同時還要面對公婆日漸衰弱的身體,以及頑強不屈的某些觀念。(你可能會想看:小村物語系列11《疾病》)

 

婚姻總是把人帶到意想不到的旅程。

 

面對劇變 看清自己 

 

其實阿旺生病之前,夏瑞紅就和他討論過「回歸」下營去熟悉農事,或早或晚,她清楚那是一條必然的路。「如果早晚要回去,就不要等老人家病了,甚至病到只剩最後一口氣了,那時候再回去。」對夏瑞紅來說,「回去」的意義在陪伴與照顧,不是送終,因此阿旺優退後就先回返,她則在台北繼續工作,等邱比大學畢業。

 

只是那個轉折來得又快又猛,像飛機偏離航線,驚險降落後,她已經站在醫院病房為阿旺的傷口換藥,又在下營老三合院的廚房,埋鍋造飯。

 

「小村物語」專欄便是從阿旺結束治療後大約半年開張,一個剛剛好「回顧」的距離。病苦的篇章其實不多,夏瑞紅很快就把寫作轉向一個「下營媳婦」的農村新生活、她所遇見的人事物,黃金獵犬來福的份量不下於阿旺和公婆。那不是「體驗」,「體驗」是觀光客的短暫嚐鮮與學習,回家後拿來炫耀的事情,她是把「以為的自我」丟進新的生活文化中攪拌,分解,再重新拼起來。

(關於來福,你可以看:小村物語系列20《神秘流浪狗來福》)

 

 

某些條件變了,當人生不再風平浪靜的時候,人就很難再套用「我是一個xxxx的人」來解釋自己,這樣的真相,很多人並不知道,或許是不想知道。

 

「把自己看清楚」,這也不是從寫專欄的那時此刻才開始,而是夏瑞紅一直在努力的事。

 

文化衝擊 丟掉我執

 

「我並沒有真心接受和欣賞婆家的生活文化。」所以夏瑞紅承認。這是她對自己誠實,不只公婆,她看見庄腳老人受慣性纏縛,包括過度澎湃的豪華飲食,對除草劑的信仰,對待自我的土俗粗魯,種種種種,深扎在土裡無法拔除。

 

但是另一方面,也被最質樸最堅實的村民猛烈的撞擊,有某一部份,已經被強大的世俗力量同化了。

 

某種價值觀下的雅與俗、醜陋與美麗,同時存在,相互滲透。

 

 

最激烈的一次情緒反應,也是唯一的一次,公公在她整好的一塊地噴了除草劑,「他是看我拔草太辛苦。」,她看著那一塊地,一股憤怒夾雜著挫折感湧上來,立刻回頭上車,發動車子,開到隔壁村子一家設有戶外座的7-11,坐了一整晚。「我純粹只是害怕我會說出傷害老人的話」她說。

 

內觀中心的修練護持了她,每當情緒起來,夏瑞紅總是回來檢查自己,「以他們的成長背景,自然而然會這樣做,我沒有能力改變,如果沒有能力,我就接受這樣的狀態,去配合他們。」

 

她所謂的接受,便是走開,不再去碰農事,好在她還有八、九分的廚房掌控大權,也主導老宅的修繕,「我總是對老人家不忍心,他們辛苦了一輩子,想讓他們吃好一點,住好一點」。

 

 

「是不是我失去了平等心?」、「也許我也有許多令人討厭的習氣?」然後她又很快回來看自己。

 

面對現實 不妄下結論

 

「小村物語」專欄寫了兩年多,就是寫這樣的生活,深刻的自我觀照,看見內在風景後的一種細細碎碎的信手捻來。寫著寫著,反應最強烈的來自於媒體圈,夏瑞紅最熟悉的朋友們。

夏瑞紅筆下的小村風景,也正是她經歷人生轉折後,選擇坦然面對與享受當下的內心風景。邱勝旺 / 攝影

「好可惜,好辛苦噢。」這是一種,隱含的意思是煮飯洗衣侍奉公婆,是自我的一點一點喪失,女性主義的挫敗,同時把小村打成一個鳥不生蛋的,文化的沙漠。

 

「中年厄運」這是一種,全然的把老病死,這生命歷程的必然,排除在外。

 

「為什麼不請人幫忙?」這是另一種。是呀,現在不是都雇請外傭嗎?有必要凡事親力親為嗎?就要這樣委屈自己,日復一日做著沒有建設性的家務嗎?

 

 

總結來講,夏瑞紅的下營生活紀錄,被都會女性讀成了一個「仙女落入凡塵」的故事,更嚴重的,是一個「墮入地獄」的版本。

 

不過或多或少,也還有人發出一種「矮油,回歸田園,好浪漫噢!」的讚嘆。

 

其實都不是。

 

 

「我真的沒有想太多,也沒有想過這叫做厄運或者不是,事情來了,現實如此,我就只能一件一件的去處理,不想要留下遺憾。」

 

有時候她在戲裡,有時候在戲外,但面對任何的事情,她學會了不去下結論;朋友的關懷、惋惜、同情,對她來說,這些反應,反而比病痛的煎熬,以及看起來與過往人生反差強烈、形同斷裂的傳統農村生活,「更難以適應,衝擊更大。」

 

 

一期一會 喜歡與不喜歡都珍貴

 

她用《小村物語》的最後一篇〈我喜歡〉,回答了一切。

 

她喜歡小村的陽光。喜歡小村的陽光灑進她的廚房。喜歡廚房裡的每樣東西各安其位,四周線條整齊從容,冰箱和倉庫都豐富充實。喜歡看老人家驚喜的模樣。喜歡和來福散步。

 

她喜歡她的喜歡,於是也喜歡了她的不喜歡。

 

「當前一點歡喜雖非天長地久,但因天造地設、人事物和合,才成就這獨一無二的剎那,而我也正好在這裡,何其榮幸!」

 

圖片提供:
邱勝旺、夏瑞紅

蘇惠昭

蘇惠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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