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力wannabe 照亮女性新住民的淚─《神戲》

by  KEEP WALKING夢想資助計畫 | 周家睿
許多女性新住民投入台灣文化產業,最具台灣精神的地方傳統戲曲,由她們來傳承。

我一直以為安妮眼角上閃爍的那滴亮點是淚水,後來才知道那是她歌仔戲裝扮,作為裝飾的亮片,真正的淚水,在流出眼眶前,已被她用面紙輕輕按乾。台北國際藝術村靜默的廳堂裡,投影機投射在布屏上的影像,是安妮的故事:十年前,一位19 歲的越南姑娘,隨著馬戲團來台表演,與後來的丈夫相戀結婚後,從一句台語都不會說,到成為夫家經營的「新麗美歌仔戲班」當家花旦的紀錄片,劇名為:《神戲》

「新麗美歌仔戲班」當家花旦:安妮。KEEP WALKING夢想資助計畫 / 提供

為了出席這天在台北舉辦的嘉義國際藝術紀錄片影展開幕記者會,安妮前一天下午就從嘉義搬了一箱歌仔戲服來台北,隔天早上六點起床,開始兩小時的梳畫裝扮,只為了記者會上五分鐘的表演。

 

她原以為這天只是播放六分鐘的預告片,可以忍住不掉淚,但沒想到,別人眼中的六分鐘,在她眼中閃逝的,卻是十年的苦,尤其當布屏出現自己在戲棚後台,餵食一出生就必須天天洗腎,導致身心發育遲緩的二女兒阿噹,而阿噹難過地哀號的畫面時,淚水終於暈濕了舞台妝濃粗的黑眼線。

 

台越親善大使、來當嘉賓的海倫清桃,側過身拍拍安妮的手,安妮擠出「不好意思、我沒事」的笑容。拍這部紀錄片的兩位導演,賴麗君與彭家如坐在安妮身後,關切地凝視著安妮的背影。我想起賴麗君前一天對我說:「原本安妮是抗拒讓阿噹曝光的,因為她不喜歡被同情,她想讓人看到的是她堅強的一面,一個花旦、一個幸福的女人。」

 

前一天,賴麗居與彭家如去台北車站接安妮之前的上午,我們在永和見面,原本要去的咖啡廳卻在重新裝潢,彭家如便提議去他家,路上經過一家剛開門還沒營業的餐廳,賴麗君想都沒想,張口就跟老闆商量:「可不可以先讓我們喝飲料?」眼見老闆表情猶豫,她看出他還不想接客,便提出條件:「我們會待到中午,到時會用餐。」老闆同意了。這時我看出,賴麗君擁有鎖定目標就不輕易放棄的個性,以及善於協調的交涉手腕,她是適合拍紀錄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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賴麗君(中)、彭家如(右)2013開始拍攝安妮(左),安妮和戲班看到只有兩位工作人員,和一般電視台大陣仗拍攝大不同,覺得不可思議,也很懷疑,後來卻互相變成很好的知己朋友。

體會戲班生活的苦

 

安妮的故事,41 歲的賴麗君拍了兩次,第一次是大愛電視台的一個介紹新住民在台生活的紀錄短片,但那時,安妮還沒打開心防,只願呈現台上光鮮亮麗的一面,賴麗君一邊喝著熱紅茶一邊說:「那部片雖然有得獎,但我覺得很可惜,因為沒有深入了解新住民女性在傳統的戲班和家庭辛苦的一面。」

 

她和過去的同事,有三十年紀錄片經驗,53 歲的彭家如商量,都認為這是值得探討的題材,賴麗君便向國藝會申請了三十萬元補助,經費才撥下來一半,兩人就興沖沖地直奔嘉義,由賴麗君主導,彭家如掌鏡。「但我們光買攝影器材就花了十多萬,再怎麼省吃儉用,沒多久錢還是花完了。」拍片計畫被迫中斷,幸好賴麗君獲得「KEEPWALKING 夢想資助計畫」八十五萬元的圓夢金,安妮與歌仔戲班的身影,才能再度被轉化成影像光影。

 

拍紀錄片是磨人的,拍攝者必須忠實地紀錄被拍者的一切,才能探究他的生活與生命,但幾乎沒人能一開始就適應隨時有攝影機在身旁拍攝自己的喜怒哀樂,而且不光是安妮有些抗拒,整個戲班對這兩位生活的入侵者都有戒心,連洗臉都不讓拍,為了博取安妮與戲班的信任,同時體會戲班生活,賴麗君與彭家如跟著戲班東奔西跑,甚至和他們一起睡戲棚。(你也會想看:廟會「變形金剛」)

「有幾次戲班冬天到山裡的宮廟表演,風一直灌進來,真的很難睡。」賴麗君的雙眼有一絲絲細微的血絲,彷彿至今尚未從刺骨寒夜的疲累中甦醒,「安妮體質寒,怕冷,小孩也怕冷,整晚叫,她要照顧小孩,更沒辦法睡,可是隔天照常要演出。」「我們睡一兩晚就喊救命了,他們有時幾乎整個月都睡戲棚,」彭家如補充說:「而且他們還洗冷水澡,從宮廟牽一條水管到淋浴的帳棚裡,就這麼洗。」

 

打開安妮的心防

 

兩人把安妮當朋友,關懷她和阿噹,也讓團員看拍攝片段,安妮和戲班漸漸對他們放心。過了四個月,安妮向賴麗君說,願意讓他們拍攝阿噹。開幕記者會後,安妮向我談起那段心境的轉變:「我先生跟我討論說,妹妹(阿噹)以後的日子不知道還有多久,要不要把她陪伴我們的這段時間紀錄起來,以後可以做紀念。」或許她的情緒還沒完全從片中抽離,語音帶有些微的哭腔:「我想說,這樣我會很難過,但他說,事情已經發生了,就要去面對,所以我就想開了。」

 

安妮總算撤除最後一道防線,兩人才真正進入安妮的戲棚人生。他們拍到:由於沒有年輕人願意學戲,6、70 歲的老演員只好繼續登台;他們也紀錄到戲班巡迴演出一個月裡,虛弱的阿噹罹患嚴重的感冒不斷咳嗽嘔吐,安妮徹夜照顧小孩,白天仍要在霓虹閃爍的台上展現燦爛嬌媚的笑容,但擺出一個華麗身段,轉身退場來到後台,立刻急忙替阿噹灌藥、灌水、餵飯;如此日夜操勞,最後連安妮也病了。

 

她先生是團長,要處理所有團務,已是分身乏術,雖然戲班的人偶爾會幫忙哄孩子,但幾乎所有照顧兩個孩子的重擔,都由安妮一個人扛。「我們覺得奇怪,怎麼都沒人幫她?」賴麗君說:「後來了解戲班的文化才知道,戲班的女人都是這樣苦過來的,曾有一位老演員跟安妮說,她懷孕七個月還在戲台上吊鋼絲飛來飛去,小孩出生後也是自己顧。她們覺得,妳,安妮,沒有比較特別。」

安妮的大女兒晴怡(右)是戲班小小救火隊。彭家如 / 攝影

看到安妮的處境,賴麗君也常想起自己照顧亞斯伯格症的兒子的那段日子,「他小時候症狀非常嚴重,我們花了很多時間跟金錢治療,有這樣特殊小孩,是媽媽一輩子的功課,尤其當妳孤立無援時,真的很恐怖,所以我很能體會安妮的辛苦,我拍安妮,其實有點自身的投射。」

 

厭惡虛假,鍾情紀錄片

 

賴麗君是嘉義人,到台北念大學傳播系,畢業後,當過記者,也待過廣告界,卻無法忍受這兩份工作的虛假浮華,直到接觸講究真實的紀錄片,才愛上這份工作。但是兒子出生後,她放棄拍片,專心照料兒子。

 

幾年後,兒子的狀況漸漸改善,為了兼顧家庭與工作,她到一般企業當英文秘書,雖然工作時間穩定,福利好,卻認為生活只是日復一日地打公文、影印資料,是在浪費生命,她無法忘懷拍紀錄片的時光,一年後便離職,寧願辛苦地零星接拍紀錄短片,也不願安逸終老。

 

「三年前,我申請國藝會經費時,想到我如果拍這部長片,同時還要工作賺錢、照顧家庭,會蠟燭三頭燒,好可怕,就放棄了,我兒子那時10 歲,有一天突然跟我說,媽媽,妳真的不要放棄夢想,該去實現的就去實現,因為妳為家庭付出太多了。」先生也支持她圓夢,以免一生茫然,老來遺憾。

 

「如果當初沒申請到圓夢金,你們還會繼續拍下去嗎?」這個單純的問題,卻意外觸發了賴麗君和彭家如熱烈議論,也說出對《神戲》,甚至對紀錄片的情感與使命:

高金傳高空攝影團隊當義工,協助空拍戲車趕路。

台灣女性不該被打壓

 

賴:會,我會借錢繼續拍,但為了節省經費,很多內容可能拍不到,還會負債上百萬。其實我有很多拍紀錄片的朋友都靠借貸拍片,一直在還債,他們在家裡被當做瘋子或叛逆份子,我也是,夫家或娘家的人,都說我是瘋子。

 

彭:片子拍完,剪輯出第一版後,我有接案賺點錢,因為實在沒錢過日子了,後來片子得花時間細修,只好停工一年專心剪輯,幸好最後幾個月,受到一位長輩資助,否則生活沒辦法過,不過我單身,沒有家累,還無所謂。

 

我拍紀錄片快三十年了,覺得拍紀錄片是在呈現生命真實的狀況,也希望藉由片子探討的議題,讓這個社會更好,雖然過程很艱困,但我們覺得這個東西是有意義的,這是最大的動力。

越南清化拍攝安妮探望外婆

賴:有些紀錄片導演或片中的主角,後來成為明星、英雄,被大家崇拜。有一次兒子問我,我拍紀錄片是不是想當英雄或明星?後來我想,是有些話我平常說不出口,藉由創作說出來了。譬如夫家的人對我大嫂的態度,還有這個社會對女性的種種壓迫。

 

我的大嫂是越南人,每年過年,家族有三十個人,她從早上六點到晚上九點煮飯給他們吃,一天三餐,連煮三天,所有人都認為理所當然,完全不幫忙,一句感謝也沒有,其他女性也是,她們認為妳(大嫂)跟我們不一樣,妳是買來的,我二叔甚至當眾說,娶越南人要幹嘛?就是要來做事的啊。而且所有人對她講話,都是用命令或很酸的口氣,他們認為這種語言上的暴力沒有錯,是不自覺的,那是最恐怖的。

 

安妮雖然是戀愛結婚,狀況比我大嫂好,但也曾問她婆婆:「以後我死了,是要葬越南還是葬台灣?」因為她覺得自己沒有完全被接受和認同;越南又是一個很傳統的社會,認為女兒嫁出去就在哪裡落地生根,不要想回越南,所以她回家的路也斷了,那到底自己應該屬於哪一邊的人?她的自我認同一直在錯亂當中。

 

問:就妳的觀察,台灣本土女性被打壓的狀況又是如何?

 

賴:像我在夫家不能發言,他們不管妳的職業學歷,只要是媳婦,什麼都要聽他們的;而且我結婚十多年了,夫家有很多事還是不讓我知道,因為我是永遠的外人,外配更是外外外人,卻被要求對這個家絕對的犧牲奉獻,那是女性永遠要承受的心酸。

 

跟我同年紀的女性朋友,大部分都是知識分子,有的還是導演,她們的女權意識可能比一般人還強,反而更被壓制,所有家事老公都不做,回公婆家,家族的人眼睛都在打分數,看妳有沒有做好媳婦的本分。有一位朋友,過年回夫家不煮菜,親戚就對她老公說:你老婆是怎麼教的?他面子掛不住,就抓住她的頭髮把頭往桌子敲,打得頭破血流。她也想離婚,但為了小孩選擇忍耐,很多台灣女人都承擔這麼多委屈和負擔。

 

或許我走向紀錄片這條路,是潛意識裡想把我看到的不平等,藉由紀錄片的創作過程中說出來,所以我拍攝的對象,很多都是女性。

 

 

兩個母親圓了夢

 

紀錄片影展記者會結束了,安妮在小房間匆匆卸妝,換上一張樸素的臉,露出羞澀的笑容。賴麗君和彭家如簇擁著她上車,載她去車站趕回嘉義,晚上還有一場戲等著她主演。她童年在越南時,曾夢想成為歌仔戲明星,這個夢想在台灣實現了,卻說不清,這場夢,是悲是喜。

 

採訪後,賴麗君傳了一則簡訊給我,內容是她整理了近來對這支紀錄片的感受:「每一次記錄新住民或講座分享,都是撕裂自己和反省的過程。我從小生長在一個多元文化的農村,早在三十年前,就來了很多女性新住民,以泰國和印尼最多,那時家暴事件層出不窮,她們的受害被視為理所當然的私刑。三十年過去,在記錄女性新住民時,發現有許多人投入台灣文化產業,最具有台灣精神的地方傳統戲曲,由她們來傳承。歧視和言語傷害是最普及的變相家暴,她們默默承受著,並走出社會普遍認知的弱勢悲情觀感,單純樂觀地付出最可貴的柔性力量!」

3 月25 日,金穗獎揭曉,《神戲》榮獲優等獎,賴麗君和彭家如的臉書,原本每則發文,都只有寥寥數人按讚,得獎後,湧入數十則恭賀留言……

 

 

 

本文轉載自《十現夢想:十三位實踐家的圓夢故事》

KEEP WALKING夢想資助計畫小組提供

 

 

圖片提供:
彭家如, KEEPWALKING 夢想資助計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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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帝亞吉歐(DIAGEO)自1987年進入台灣以來,秉持「跨越國界藩籬,發揚在地精神」的理念,將落實社會企業責任作為核心策略之一。2003年台灣甫經歷921大地震、SARS、經濟蕭條、網路泡沫等社會衝擊,為鼓勵民眾以實際行動突破困境,「KEEP WALKING夢想資助計畫」正式啟動。不限定計畫議題,以總獎金一千萬培育人才,鼓勵民眾勇敢挑戰未來、成就夢想,更將KEEP WALKING精神發揚至台灣的各個角落。

周家睿

周家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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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壹週刊人物專欄組記者。著迷於人性、徬徨於人生;寫稿前苦惱,寫稿時痴狂,寫稿後虛脫,卻又不知靠稿費還房貸要還到何年何月的微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