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力wannabe 編織生命的意義,唐青與北方牧人的氂牛絨圍巾

by  蘇惠昭

三千五百公尺的高原,距離大城市八小時半的車程,青康藏高原上的藏族自治區。

 

那天降雪。差不多來到第十回合了,唐青又和「北方牧人」工坊的阿姨們娘娘們嚴肅討論如何降低產品的失誤率。

 

取氂牛體表的粗毛製作帳篷的布與繩索,這部分屬於藏族的傳統工藝,但在這層粗毛之下,另藏著一層細軟的短毛,即氂牛牛絨,其纖維之細緻,被評定為與喀什米爾羊毛同一等級,藏人卻鮮少拿來利用。

 

 

 

工坊阿姨娘娘們的工作,就是把自然脫落,已經過處理的氂牛牛絨壓成毛氈, 織毛捻線,至於再如何轉化成為一頂有設計感的帽子,一條粗獷樸實的圍巾,一只可以裝進草原記憶的側背包,然後透過網路與世界相遇,給遠方某個人使用,這部分就是唐青與丈夫阿尼的修練場了。

 

對藏族來說,氂牛等於他們的食衣住行,是天是地,一切所有。

 

剛起頭四個月的失敗產品也就罷了,一年多後的現在,「儲藏間堆積起來貼上瑕疵品的箱子,越來越高。」臉書上有唐青嘆氣的聲音。

 

拈線狂笑的高原娘娘

 

編織需要專心和安靜,如果心裡有事,如果身體不舒服,如果必須把小孩帶在身邊,身心的混亂自會滲入毛線,像烤焦的麵包,像加了太多鹽巴的料理。最嚴重的犯規是大家總愛不停的講話。尼基、格日錯、卓瑪---,從三個人到五個人,為了讓阿姨們娘娘們專心工作,唐青試過幾種方法,幫忙抱孩子,搖一搖鈴鐺拜託大家「不要再說話了」,最有資格獲頒創意獎的是讓她們嘴巴含著棒棒糖。

 

 

可阿姨們娘娘們就是擋不住的熱愛聊天,時不時還爆出狂笑,「把我們帶去醫院吧,把我們的嘴巴縫起來,這是唯一的方法了。」一個娘娘建議老闆,大家笑得更大聲了。

 

這是藏區「北方牧人」工坊的日常風景,唐青的工作現場。

 

 

回到與藏區直線距離三千公里的台北。

 

台北,羅斯福路靠近中正紀念堂處暗巷,藏著一間「唐青古物商」,如今「北方牧人」的產品已經在此陳列販售,與一批古舊物品共度晨昏。古舊傢具交流,這是唐青的第一次創業,因為成本極低,結集同好登高一呼,很快就有盈餘,然而更進一步開一家販售藏人手作工藝品兼賣太陽眼鏡的店,這樣的夢想其實很早就出現在唐青的夢裡了。

 

無論「唐青古物商」、無論「北方牧人」,一切似乎必須要從唐青是個怎樣的女子說起。

 

 

 

 

未被馴化的都會女子

 

唐青是個怎樣的女子呢?她坐在妳面前,渾身散發濃烈的波希米亞風味,像剛剛沐過風浴過太陽、驅牛趕羊歸來的遊牧民族,又美麗又強韌。

 

 

念國小的時候,唐青「到處撿拾破爛」這種症頭就犯了,她喜歡把路邊被丟棄的傢具帶回家,欣賞它們殘舊物品背後的時光刻痕,聽它們的暗夜絮語,相信自己有能力繼續守護,讓生命延續下去。

 

拾荒之外,她還擁有唱歌和寫作的才華,但是注意力不集中,對沒有興趣的事情全然無心無意。國中時則開始寫日記至今,回顧一天,檢查自己有沒有虛度,這是她最快樂的時刻。雖然不是很自動自發,還是讀到研究所,成為廣告公司企劃,兒童美語老師和創作歌手,人生的目標是非常正常也主流的「好好讀書,努力賺錢,奉養父母」。

 

 

 

一直到去了西藏,那個內心深處沒有被社會制約和馴化的部分,像開了一個洞,釋放出來。

 

害怕一不注意,生命便僅止於此

 

第一次去西藏,唐青是應一位英國朋友之邀,去擔任冬天一到隨即出缺的英語營老師。異文化的衝擊來得又急又猛,有人被緊緊的黏住,有人逃之夭夭,唐青是前者。如果需要一個解釋,答案也許來自於她對於「意義」的焦慮。

 

念到中學還不認得英文字母的藏族少年,或者大學畢業找不到工作仍在晃蕩也無所謂的無業藏族青年,唐青無法忍受那樣停滯的生命狀態,總是心驚於時間的流逝和物體的崩壞,總是不斷問自己:「我這輩子只能這樣嗎?」、「我的人生這樣過,有意義嗎?」、「那些崩壞的事物可以回復嗎?」,那是她的最深層的內在。

 

 

於是第二年、第三年……,儘管母親強烈的堅決的反對,每一年她都像候鳥固定飛回藏區當志工教英文,一步一步走進藏族的生活,交了「倔強、憨直」的藏人朋友。為了幫忙眼看就要畢業卻因為家裡飼養的氂牛死亡,或者被大人賣掉換成燒酒,而不得不休學的學生,回到台灣後她靠著辦跳蚤市場,以及出版兩張創作專輯義賣,籌措獎學金。

 

很多台灣人不知道,只要一點點的錢,就可以讓一個藏區的孩子繼續上學,上學未必能脫離遊牧生活告別貧窮,卻是一個改變人生的起點,「想想我們生在台灣是何等幸福啊。」唐青說。

 

 

草原上的等待,給了她存在的意義

 

「為什麼會那麼愛這些孩子?」這是最多人問唐青的問題。

 

「不,是他們先愛我的」她回答。

 

唐青永遠記得那封藏族學生的她的信,信上說:「姊姊,真的很謝謝你們,每次你們來到這裡的時候,都讓我覺得我的存在是很精采的,你們離開的時候,我都會找個地方好好哭一下,請你不要忘記這個草原永遠是你的家,永遠有個弟弟在等你回來」。

 

那就是意義,唐青感覺到意義的呼喚,還有重量。

 

 

 

年復一年籌措獎學金,唐青自認「不是賺大錢的料」,但她也不認為這樣的事只有大企業或大基金會能做,個人的力量即使微小,也可以是改變現實的魔法。

 

只是要如何維繫獎學金於不輟?她想到的魔法,就是把撿傢具的興趣變做生意,於是成立「唐青古物商」和台灣有福全人關懷協會,那是2011年,古物商把頻率相同的人聚合在一起,阿尼便是其中之一,唐青也努力從懷抱浪漫與理想的贊助者,成為一個會寫企劃書、分配預算,也看得懂財務報表的老闆。

 

 

因為愛,無法坐視停滯與崩壞

 

古物商支持了孩子的教育,孩子長大了,大學畢業了,但如果考不上老師或公務員依然沒有工作,除了養氂牛。另一方面,唐青清楚看到了時間流逝中藏區的改變:自然環境被破壞,水草逐漸乾涸,生活與人心俱趨複雜。許多的改變無法阻擋,但她希望可以做一些事,讓她的藏族朋友擺脫依賴,改善家庭經濟,同時生存得有尊嚴和意義。如果這是一個唐青出給自己的考題,她填下的答案,就是2015年八月誕生的Shangdrok「北方牧人」,讓自己扮演的角色從贊助者轉換成事業的共同經營者,產品設計者,管理者,一個教練。

 

為此,她和阿尼必須去學習編織和設計。

 

 

 

「北方牧人」不是第一個氂牛絨織品品牌。全球第一個氂牛絨織品品牌「Shokay」,是兩個在哈佛大學就讀的台灣女生,決定找一個社會議題,從而發展社會企業,便到中國大陸考察,寫下一份與氂牛絨有關的社會企業計畫參加哈佛的企業競賽,結果獲得首獎,這筆獎金就成為創業基金。「Norlha」創辦人德青,母親是生活在法國的美國人,父親為來自四川的藏族,是已經擁有一百多位員工的企業。

 

「北方牧人」則誕生於唐青對自己以及他人的「生命意義的焦慮」,是她渴望和一群對時間的流逝無感的人,帶著倔強憨直的古老精神,縫製有溫度的產品,穩穩的走向新時代。

 

 

「所以我不能只有熱情、感性和情誼,我必須讓他們理解工作的責任和義務。」這並不容易,因為認知所導致的態度差異。一位夥伴就認為「遲到」不是什麼嚴重的事,但唐青無法忍受,一度想要放棄,「我甚至曾經懷疑我和他們能不能成為真正的朋友?」。

 

 

這不是社會企業,是一場愛的修練

 

「北方牧人」走得很慢,會走到哪裡唐青並不知道。創業一年後,2016年八月,「北方牧人」產品正式在網路商店平台Etsy販售,然後在台灣的設計商品購物網站pinkoi登上首頁,接著參加風潮唱片舉辦的世界音樂節,這是「北方牧人」第一次在台灣的市集亮相。

 

再來是進軍台北Pop Up Asia亞洲手創展。今年一月,台北西門紅樓的亞洲手創店開始販售,是唐青古物商之外第一個台灣據點。中國大陸則有北京的「手藝鋪子」、「竹子與小白房子」,成都的「少城有明堂」。期間最大的驚喜是被鼓勵以消費創造改變的「NONZERO非零禮物」選為當月亞洲四個最佳品牌之一。

 

一個多層面的世界正在展開,唐青的旅程,「北方牧人」的故事,這才是第一章。

 

蘇惠昭

蘇惠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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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撰稿 人物採訪/報導 看書、養貓、逐花、拍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