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人文 厭世過後超展開,聽奧舞監的超連結小戲節

by  蘇惠昭

那天的華江整宅,風大太陽大。

 

「哇……」同行者皆張大嘴巴讚嘆,所有語言暫時失效,除了「哇」,是拖得很長的「哇」,一直「哇」到一口氣用盡。

 

「啊哈,我就是在等這聲『哇』。」領隊的資深舞台監督楊淑雯早就料準,一切反應皆在掌握之中。

那天,楊淑雯帶我們從華江整宅走到新富町文化市場,感受「變得很火,活跳跳」的萬華。汪正翔 / 攝影

沒有一次不「哇」的,只要楊淑雯帶領人來到華江整宅。

 

電影或廣告在這裡取景,台大熱舞社在這裡跳舞,文史工作者高傳棋老師的「台北水窗口」空間設在此,剛結束的2018年臺北藝穗節,表演節目之一《你要的都不在這裡》也以整宅為舞台。

 

華江整宅是一環型社區,1970年代高玉樹市長任內,由沈祖海、陳其寬、黃寶瑜、高而潘、虞日鎮、郭炳才六大建築師共同建造,利用天橋連結四大棟4000戶商宅及住家,為全球絕無僅有的設計,對於沒能親臨現場的人,「就請想像它是超級大的垂直三合院」楊淑雯說。

 

 

 

 

10月5日到14日,楊淑雯擔任策展人的第七屆超親密小戲節,就將從艋舺區出發,帶領觀眾穿行艋舺、條通、加蚋仔3個地區的9個場域觀賞9組限地創作。走路看戲,看戲走路,華江整宅正是其中一個看戲點,站在這裡,她可以滔滔不絕講述淡水河流域發展史,從航海時期的軍事要地「八里」說到郁永河自動請命到台灣北投再上行陽明山開採硫磺。

 

而帶領楊淑雯深入萬華,穿街過巷尋找歷史刻痕的,是錐麓古道。

 

頭上冒出黑人問號嗎?

 

超連結:舞台監督到文史走讀

 

先說明舞台管理,或謂舞台監督這個工作。

 

楊淑雯解釋,舞台管理,簡單來說就是把演出者與後台製作人員連結起來,協助劇場不同製作部門合作完成演出,但台灣的技術劇場把管理舞台者稱之為「舞台監督」,管理的是舞台上的技術面,如道具、燈光、音響、服裝,較少參與排練場的管理與執行。

 

 

就讀輔大德文系時,因為讀劇本,楊淑雯愛上戲劇,大一暑假自動到雲門實驗劇場上課,因緣際會接觸全方位的劇場技術。當時的台灣,相對於發展中的劇場運動,劇場技術人才嚴重欠缺,應該說,根本沒有專業的舞台監督,爾後她幾次參與劇場工作,確定「技術這一塊比演戲更吸引我」,於是「默默的往技術走」,畢業後先進入魔奇兒童劇團,再自由接案,累積劇場經驗7年後,帶著實務經驗加上「把舞台監督做成一個行業」的心頭大願,到美國密蘇里大學攻讀戲劇碩士,爾後入駐林肯中心藝術節畢業實習。

 

學成歸國8年後,2008年到澳門,擔任太陽劇團長駐當地的演出《薩雅》的舞台監督,「學習很多,但適應不良」,但也因為資歷豐厚,得以出任2009台北聽障奧運開閉幕式的「技術執行人力統籌規畫暨總舞監」,緊接2011建國百年跨年慶典總舞監,同時也翻譯《舞台管理:從開排到終演的舞台管理寶典》,至此,楊淑雯的舞監人生「轉大人」,推到最高峰,「但身心疲憊,幾近厭世。」

 

厭世的原因不是因為工作,而是政治,是「做人比做事重要」的文化。

 

 

做聽奧和建國百年活動,一心企求「建立制度以追求美好」的楊淑雯,看盡政府部門與部門之間的算計,以及如何致力於保護各自權益,「百分之八十的力量都在面對人,」她哀嚎,「以致不得不拜託政府部門,請求讓我們用全力把事情做好。」

 

一切終於落幕,收穫之一除了考到一張急救執照(「我覺得做大型活動舞監需要具備急救技能」),就是認識一票一天到晚講這山那山的「神經病山友」。當時她極度渴望切換到不同環境,於是在毫無準備下,跟著那群山友去走她以為是「追鹿」的錐麓古道。

 

走過血路,內在「地牛翻身」

 

錐麓之前,楊淑雯認定的旅行只有歐洲,甚至沒有真正在台灣旅行過,以致當她走在寬僅1公尺,夾在垂直岩壁與深切河谷之間的山徑,落差5到700公尺,步步皆震懾伴隨著顫慄。

 

 

想像7000萬年前的南澳造山運動把海底岩層擠出地面,古台灣山脈就此誕生,而原先平躺的大理石岩層在向上隆起時因為推擠的力量直立起來;想像河流將山脈切蝕成開闊河谷,水的力量不斷切割岩層,於是山更高、谷越深……然後人類的足跡掩至,1914年日本人為攻打太魯閣族而闢築從新城到塔比多(天祥)的合歡越嶺道,其中最艱險者便是高懸燕子口到慈母橋間、當時稱為「斷崖道路」的錐麓古道,「那是一條血路啊!」楊淑雯仰天長嘯。

 

下切河谷復又上行,還有一段必須拉著鐵鍊貼著岩壁,那天楊淑雯以初生之犢的勇氣走了8個小時,下山後當然鐵腿,但是內在某個堅固的板塊,彷彿移動了位置,「因為一個超級不自然的活動而走進大自然,然後,我對台灣有了不同的理解,從來沒有想過台灣竟這麼美,好像長出了第二雙眼睛,第二顆腦袋,開始用不同的視角看待同樣的事情。」

 

 

 

重新看待這塊土地,意味著重新審視自我,以及她的專業。

 

楊淑雯回頭梳理家族在台灣移動的軌跡:父親是台南後壁鄉菁寮人,正是現在的無米樂社區,但她出生地為嘉義太保,「就在王得祿家祠旁邊」,三歲舉家遷到台北,從南港、社子島、石牌一路遷徙到中正區,「所以如果問我是哪裡人,我無法回答,但有一次文史老師問我是哪裡的楊,這我就能回答了,後壁楊啊。」

 

為尋根溯源,今年她去了一趟後壁,是正式邁入半百之年的第二次。

後壁菁寮的楊家土角厝。楊淑雯 / 提供

重回劇場,為超親密加上超連結

 

錐麓古道之後6年,啟動趴趴走模式的楊淑雯除了繼續爬山,跟隨地理、文史或建築老師走讀萬華以吸取養分更成了日常,她認識了許多在地人,隱藏於深巷的傳統美味亦無所不知。前面3年還不明顯,後面這3年,她感受到萬華「變得很火,活跳跳」,以前走華西街的阿公店、歸綏街的文萌樓,總被一股悲情籠罩,但是慢慢的,新創的力量一點一點注入,剝皮寮歷史街區、新富町文化市場、從平凡無奇的舊建築變身成的大可居,當然還有艋舺隔壁,開滿文創藝品店的大稻埕。

 

但這些如何反饋到表演藝術上?

 

當「飛人集社」團長石佩玉邀請楊淑雯擔任「第七屆超親密小戲節」策展人時,時間再剛好不過,一方面是舞台監督在台灣已成為專業職務,「我理所當然可以跳槽去做別的」,另一方面,她也在思考台灣表演藝術的問題。

 

理論上,表演藝術應該從所在的環境、所生活的土地長出來,八零年代的小劇場運動如是,「但後來卻越走越窄,越來越和這塊土地沒有連結,一直到現在,幾乎全是腦袋裡的東西,表演與高科技連結則成為顯學。」

 

基於以上理由,她沒有想太久就決定,要做點不一樣的事。

 

 

 

始於2010年的超親密小戲節,每年都帶領觀眾探索特定街區,並於藝文空間、店家、公寓等非典型空間進行演出,策展人不限定主題,演出空間由藝術家自行尋找並自由改造,譬如曾有表演者把窗戶全部封起來。觀眾在不同看戲點間的移動過程,有領隊帶領並沿途解說。

 

楊淑雯要給自己很大的挑戰,「從華江整宅到日式制服酒店,所有演出地點都是經過一年多的探訪挑選,三個地區都設定有希望談論的核心主題,譬如艋舺,清朝到現在,它都是出外人打拼的天下,『打拼人的出路』就是我給艋舺的主題,而藝術家會根據拿到的文史資料,以及我們實際走過的街區,探訪過的在地住民或社造者,找出最被打動的部分,在盡量不改變空間、但可以運用空間原有物件的限制下,去創作與場域發生關係的一齣小戲。」

 

她還大膽提出,希望領隊「行進間請保持靜默」。

 

 

 

 

領隊不導覽,只是以比平常走路慢一點的速度,讓觀眾在行走過程打開五感,「看不明白沒有關係,只要有好奇,就代表你參與了,參與,就會關心或者想像這一區的未來,那麼這塊土地對你來說就不一樣了。」

 

無用之用,撐起人生的想像力

 

這正是楊淑雯的目的,她真正經歷過,劇場不只是在黑盒子裡面,也在外面。當她從錐麓古道回來,當她年復一年穿行台北巷弄,和「永恆製麵」的老闆交陪,蹲在崛仔頭聽水聲,仰望華江整宅的水塔,拼湊出每一家老店、每一塊磚牆、每一條臭水溝的前世今生,這些都慢慢的揉進她的創作經驗,更新大腦心智,超連結之後超展開。

 

 

 

當有人問藝術有什麼用,又能夠改變什麼時,楊淑雯會告訴他們:「因為藝術,因為無用之用,我們才能夠想像;因為能夠想像,即使面對讓人絕望的大環境,我們不會永遠只有一種答案—算了吧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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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提供:
汪正翔、楊淑雯、超親密小戲節

蘇惠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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