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誰?為何在此?」在風、雨、海浪聲中陪孩子探問生命的幼兒園Makotaay

by  王玉萍

沿著太平洋畔台11線往花蓮的最南端而行,過了阿美族港口部落活動中心後,漫地綠草間有一條石頭路往海的方向,通往一戶人家、一所「Makotaay港口華德福母語幼兒園」。晨圈時間,兩位部落婦女身份的老師以歌謠舞蹈帶著十多個小孩子進入晨圈的活動及遊戲。接著自由活動時間,然後一個歌聲老師又把孩子喚進來,週一到週五各有不同安排,烘焙、濕水彩、散步、手工、蜜蠟捏塑...... 午餐時間到了,孩子們個個閉上眼睛認真感謝,認真吃飯。吃完午餐在戶外玩一下下,又在老師歌聲的呼喚中回到教室,伴著四季的風聲、鳥聲,有時還有雨聲,午睡後孩子們或在草地、樹上玩耍,家長做的盪鞦韆盪啊盪,呼應著不遠處的海浪⋯⋯

「我是誰?」林淑照(右)很坦然地說,她的靈魂選擇了阿美族。林靜怡 / 攝影

幼兒園長林淑照是台北人,曾從事紀錄片工作,約二十年前到花蓮上學士後師資班。先後在港口國小、宜蘭慈心華德福學校擔任老師,2015年在靠海的家園,成立目前地球上唯一的華德福阿美族全母語幼兒園。

 

 

「我為什麼在這裡?」淑照停頓了下來輕閉眼睛,穩穩帶有節奏的呼吸,卻如話語般引人注目。接著她描述起情節:如何偶然與朋友到港口部落、也許是一時衝動答應部落人拍攝老頭目故事的紀錄片、彷彿到了另一個國度太困難了、不知道為什麼在這裡拍自己也聽不懂的紀錄片......。

 

「我就跟著走,拍老頭目去山上打獵,那時不知道這樣是觸犯禁忌的。90歲的老頭目走在海岸山脈叢林中,那是沒有路的獵徑,我拿著攝影機在後頭,機器有點重我開始喘,老人家則是呼吸與步伐很有節奏地配合著,輕輕發出『嘿噓、嘿噓、嘿噓』。」

 

那時在觀景窗後的她一直流淚,內心很激動,「自己是這麼的喘,這個老人卻能與自然這麼和諧。會很想了解,他到底走過多少山路?他到底在山林裡遇到過什麼事情?山林教了他什麼事情?」

 

明白了淑照的停頓,是回到當年與老頭目在山上時的觀景窗。二十年時光過去了,淑照的呼吸,已經是老頭目的呼吸了。清楚自己為什麼在這裡。

 

因為拍攝紀錄片淑照認識了現在的先生,老頭目對她說:「妳以後要對小孩講阿美族話。」這句話放在淑照心裡,但份量沒有很重。她在港口國小擔任主任,用心推動學校與自己都覺得很有意義的教育文化工作。例如,把一些繪本故事翻譯成阿美語在很多部落推動。她擁有愛的家庭、有被肯定的教學工作,看起來一切好像都很平順愉悅、正常自然。

 

生了第一個孩子,老頭目知道淑照對孩子說母語,感到很高興,「部落裡的家庭很多都不說母語了,我年紀大了,這些問題我不知道怎麼想?給你們年輕人去想。」

 

 

孩子十個月大時老頭目過世,接著老二老三出生,時間繼續走著。直到老大上小學時不斷提問,「為什麼在學校每個字要寫那麼多遍?可是我覺得我寫三遍就記得了。」「為什麼考試之前老師都不上新的進度,要上舊的?」

 

淑照很努力成為好媽媽好老師,孩子仍然對教育產生這麼多的疑問,那麼其他的孩子呢?她開始與先生討論部落孩子發生的種種偏差問題,似乎比以前更為嚴重。「我誠實地看見,沾沾自喜的各種教學成績,其實並沒有讓部落教育變得更好。」部落孩子缺乏適性發展,傳承阿美族文化的學習環境也大不如前。

 

當她接觸到華德福教育的三個核心,「規律的生活、虔敬之心、貼近大自然。」恍然大悟,這就是部落生活啊!這才是可以與部落文化結合的教育理念。她決定到宜蘭慈心參加三年的華德福師訓,卻意外在一年後決定先去慈心華德福中小學任教,學習不一樣的教育。「放棄正式教師資格、離開港口到宜蘭公辦民營的學校擔任代理教師,這樣的決定真的很艱難。遞出辭呈那一天,我帶著三個孩子在秀姑巒溪口一直哭。」她與部落的人說,六年帶完一個完整的小學教育,學習夠了就會回部落。她發願,要帶回來真正適合部落文化的教育方式。

 

那年拍紀錄片時她一句阿美語也不會,要求朋友教三句話:

 

這是什麼?O maan koni?

你要去做什麼?Mimaan kiso?

你要去哪裡?Tayra cowa kiso?

 

 

這三句話解決了語言不同的困難,淑照得以走進老頭目的生活。為期半年的紀錄片,老頭目一句一句的回應,開啟她阿美族語的學習之旅。

 

淑照發現走入日常才是學習之道。也許是這樣的契機,她認為「直接體驗」是把華德福教育引入部落的好方式。2015年2月寒假時,淑照在自家一樓帶幾位部落的家長孩子們進行一周華德福體驗課,獲得熱烈反映,「這麼好,開學要不要繼續?」家長願意輪流來煮飯,淑照帶十來個幼兒上課,幼兒園就這麼成立了。

 

半年後與家長籌組華德福讀書會,一年後邀請兩位家長成為全職與半職的老師。「如果一開始就開讀書會講理論,大家都會害怕。但真的接觸後就會發現,這才是適合部落的教育。還有,原來跟部落生活差不多的唱唱跳跳說故事,背後有很深的教育理論,就有好奇與動力去認識。」

 

2017年有兩個幼兒園的孩子到了上小學的年紀,孩子與家長決定自學,「我現在把幼兒園交給那兩位媽媽老師帶,我開始培訓小學老師了。」這兩位自學孩子的家長,就是國小儲備老師。淑照很有精神地說,雖然小學建校困難重重,她現在能做的就是「準備好」。

 

 

老頭目破例讓她跟隨上山打獵、給予她這個漢人一個任務「讓部落人要說母語」。老頭目對她的包容與愛,形塑她一生的職志。幼兒園是全母語環境,漸漸地影響了來上課的家庭也在生活中逐漸運用母語溝通。來參訪的客人可以說英文、客語、閩南語,就是不能說國語。「因為其他語言孩子們比較聽不懂,國語他們太常聽,會受到影響。」淑照笑著解釋。她期待讓部落孩子從小熟悉母語,在與部落文化相契合的教育環境中茁壯,以後不論走到哪裡,都會知道自己是誰、為什麼在這裡。

 

「我是誰?」淑照很坦然地說,她的靈魂選擇了阿美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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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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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玉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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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經在完成一本書稿後的夜晚,做了夢:坐在一個潛在溪中的木棧道上,跟魚說話,「都可以過來喔!木棧道這裡很安全。」花蓮就是我的木棧道,跟很多小生命一樣,我們需要清澈的溪水、靜靜地生活。 我有一個小小的工作室「寫寫字」,每年底有三個月,與十位不同的年輕人分享編輯採訪工作。期待有越來越多年輕人一起書寫清澈的花蓮,讓更多人知道,不要被輕易地破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