拼貼混搭的女人

by  楊索

有時候,我將醒未醒之際,清晰地、感覺到心臟部位有一種痛,那比較接近心理性的心痛,沈甸甸地,混合了許多記憶與情緒的傷口,我意識到很多事並未過去,像幽魂似地不時回返。

 


我帶著觸摸可及的痛感醒來,在浴室梳頭,陽光恰好照入鏡面時,我左額、眼眶上的兩道傷疤分明顯現出來。這印證祖母、母親所說,我周歲時那場車禍確實存在。

那時剛學走路、搖搖晃晃走出家門的我,被滿載磚塊的牛車撞上,鄰居呼喊,祖母驚慌得不知要將我抱往何處急救才好。祖母、母親說了多回,語調淡了,而牛車早已在台灣消失,我也毫無車禍的記憶,這則生命佚事宛如水痕。到我四十多歲,一回母親重提舊事,忽然掠起我額上瀏海,說:「那當時汝左額有兩道傷口,敷藥很久,不知有無留下傷疤。」她看了看說:「嘸咧!好家在。」

往後照鏡子時,我每每檢視額頭那處,而疤痕一點一劃、日益看得分明,先看見眉心上方較小較深的一道,再來是其上較淡較長的痕記。我撫觸這兩道印痕,似乎生命中那些擦撞際遇都有了詮釋。

幼穉時的腦外傷重處,是左前額葉,與情緒、控制衝動有關。我回想成長以來多少挫折、衝突都與倔強、暴躁的脾性有關,而因為個性衝動,我又不知犯下多回的錯,陷入自毀與災難的無限迴圈。

我對解讀人際互動,經常過於遲鈍,但有時又過度敏感,這種過與不及的反應,某些事情,可能過了許多年,我才理解當時的真實情狀;有些事件的過度反應以致判斷失誤,傷害了事件雙方或多方而難以彌補。

人生艱難,一切豈是那兩道傷疤可說明。而是否我的性格招來父母過當管教,他們有屬於他們的人生內傷,層層疊疊、揮拳如雨落在我的身上,加深我的傷害。他們成為世界上最先讓我心碎的人,為此,當我年幼離家時,幾乎是抱著絕決、毫不眷戀的心情離開的。

那時,我尚不曉自己已經是個碎裂的人,只知往後無家可歸、無處可去,飄飄蕩蕩地,我去了一處又轉到一處,遇到一個個比我年長的陌生人。有人對我和善,有人深藏我不諳的心機。我又添了幾處新傷,卻也因為天生的魯鈍,痛處結痂,我才意會曾經受傷過。

在孤寂匱乏中,我渴求一份愛,盼望生命中的愛情成為粘著劑,以拼貼我破裂、不完整的身心。同時我又畏懼愛所必須允諾的責任,更進一步的成立家庭、進入另一個家庭,養育子女。實質上,我害怕緊密、相互綑綁的人際關係,我更厭惡小孩。我尋求愛且逃避愛,促成了總是遇到不對的人。其實說到底,是我對愛的想像或許從源頭就出了問題,我為不安全感所困,內在那個孩童仍然脆弱無依,父母不懂如何愛我,我也習慣貶斥自己,我不愛自己,內心缺乏愛,我又如何懂得去愛別人?

我終於意識到許多問題的根源是與自尊有關,而那又是源自強烈的自卑。我覺得自己一無是處,甚至不配活在世上。過度自卑令我時而低自尊,不敢拒絕別人,做超乎能力的承諾,甚而浮誇。我更時常自尊過強,太在意外界批評,極容易受到傷害。

 


愛的尋求是遍體鱗傷的歷程,愛情並未黏合我的精神與肉體,反而如鹽水,愈飲愈渴。我逃避愛與人群,將精力投注在書籍,盼望知識成為我的盾與矛。我確實從書本獲得許多慰藉,即使是生吞活剝不同時代的思潮,現代主義、結構主義、後現代主義、女性主義,各家思想如炫目華麗的絲巾,我混搭披掛在自己的身上。

有很長的時期,女性主義是我的庇護所,我從中理解個人即政治,原來我的存在本身與個人經歷,都與社會生活、政治相關。我所處的階級、性別、社會位置既是因也是果,形成過去、今日、往後的我以及生存處境。我學會了「能動性」這個詞彙,我是可以與命運以身相搏的。我自問我是誰,我要如何看待自我與周遭,我可以允許別人用何種眼光看待我,此時我已走上自我認同的道路。

我像打開了蒙蔽已久的眼睛,關於愛,或說是綺情;身體、欲望、性與人性,如拼圖一般,我學習破解人世的奧秘。或許這所有的知識,我原可以在校園獲得,而我因為失學,必須經過重重難關才認識到這一切。

我絕不想重複母輩做一個宿命的女人。但我渴望成功嗎?我不知道,我只曉得我不喜歡成為眾人焦點,我害怕向前一步,在沒有撞上玻璃天花板之前,我已早早下來。然而,有時像是要證明自己,我投入組織動員,將理念化為行動力。我為自己所堅持的信念發聲,期望那個新生的我發揮力量。

過猶不及、跌跌撞撞,因為舊我的傷疤未癒,新我只是一團模糊血肉。我到底是誰,我想成為什麼,或者我可以不成為什麼?距離未遠的一段時間,我覺得十分疲憊,什麼都不想做,只想回到自我的私密空間,做自己的朋友,與自己相伴。

在全然的孤獨靜默中,我碰觸到內在的幼小孩童,她仍然有一顆破碎的心,四處迸裂的傷口訴說了我成長以來的故事。關於愛憎、信任與背叛、理想與幻滅。據說,人在臨終前,一生所為會像影片如實播放,他╱她再也無法掩藏曾犯下的錯誤。而我長時間獨處於寂靜中,生命圖卷徐徐開展,我停駐反思,時間沙沙流下,那些人與那些事,我所錯過的,未及說的均在眼前浮現。

我錯過了前半生,在痛苦、自毀、懊悔中輸了大半籌碼。人生賽局之始,我已是缺角、壞掉的人,我如何計較呢,或許活著已經是萬幸。過去總是以具有男孩子氣自豪,如今,在走過長遠路途後,我不再介意自己是女人。我看著鏡中的自己,接受了我的相貌、高度、體重,那個剝除衣物後、身材變形的我。

生命的五癆七傷是存在事實,同時我領悟到世間並沒有解藥,沙特言:「他人即地獄」;即使儂本無意做厲鬼,但真實世界原本就是刀山劍林,誰也無法奢求別人的仁慈。而我接受了自己帶著傷口繼續旅程,不再求拼貼、黏合、治癒。

 



曾經,我是一個企圖力爭上游的女孩,而後我成了一個拼貼混搭的女人,需要用很長的時間學會自我觀看,我才發現層層疊疊包裹下,那個小小的核心自我,原本存在而純粹的我,被世俗的價值壓抑到透不過氣來,我有幸看到無助,但有一雙澄澈眼睛的孩童展露出來。有一天,我將摘下身上的披披掛掛,不再混搭,用半生不熟的知識試圖武裝自己。當不再受有形無形,包括色相、名利所擾時,或許我將會感知真正的自由。

生為女人,身為女人,在這個島嶼,在這樣的時代,以個體而言,或許我仍然是幸運的,我往追求獨立自主的道路前行,找到個人安身立命的方式。我並沒有成功,或許我失敗了,而成敗的標準與意義是什麼?我仍有時間與空間去思索去傾聽,以我所獨有的味蕾去品嚐人世甘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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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提供:
陳舜仁, VisualHunt

楊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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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 54

讀楊索的文章不難,認識八百字就可以了,但人生實難,她筆下的故事總有測不準的人性,一些際遇嚙痕。楊索投入創作後,她相信俄國小說家契訶夫所言:「作家有權利,甚至有義務,以生活提供給他的事件來豐富作品,如果沒有現實與虛構之間這種永恆的互相滲透、參ㄇ差對照,文學就會死於貧瘠。」陳舜仁 / 攝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