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確老法(系列之31)

by  夏瑞紅

人家常誇讚小孩「長大了」、「成熟了」,這能用以為誇讚,正因他們還沒長大也不成熟。 同理,人家越來越常說你「都沒變」、「還是好年輕」時,就表示你上年紀了。

 

遷居小村以來,村人總說我「足少年」(真年輕),這顯然是我已老的「鐵證」,不過他們所說不全是假話,這寂靜農村到處是八九十歲長輩,相較下,我的年份的確輕淺。

 

我喜歡蹲在一群老人間聽叨叨絮絮,神遊他們酸甜苦辣的履歷,觀察對照他們的現實處境。好比一座形形色色、活生生的「晚年博物館」,他們引我遐想,人都貪生怕死厭惡老,但除非早死,否則必然變老,且活得越久越老﹔活著同時不斷老去,厭惡也無奈,人該厭惡的其實是──老得驚惶、狼狽,老得亂七八糟。

 

那麼,可有什麼「正確的老法」,能讓人自然而莊嚴地老去嗎 ?

 

有人說必得存錢,有錢就不怕老。但錢擋不住肉體衰敗,即使有錢吃名藥住頭等病房也不舒服;錢也不保證平安,親友爭財反目時有所聞。於是大家又說,有錢之外還要身體健康、家庭幸福。

 

這樣可放心老去吧?等等!若沒發揮經驗能力、肯定存在價值,日子一久不也太無聊?所以,最好還權高望重、長保舞台,不怕被社會淘汰。

 

然而,世間這般「十全老人」幾希?富貴、幸福、健康也未必努力就有,對任何一項認真卻求之不得,可不更令人老得痛苦?再說,就算以上兼而得之,也不一定能作個可愛的快樂老人。

認識越多老人越明白,老得可愛又快樂有多不容易,那甚至可視為人生很真實的成就。

 

有些老人表情淒厲,一開口就爆衝滿腔怨憤;有些渾身滲透苦味,悲屈哀怨沒完沒了;有些眼神空洞冷酷,像在迷夢裡走失又結凍成冰;有些堅持以一個拉長的「啊」為語首助詞,一把撇掉別人所說,只由他獨家宣佈:「我甲你講啦!這件代誌事實是……」。

 

別以為境遇悲慘才這樣,其中不乏怎麼看都是所謂「好命」的老人,只是「好命」也無助於他們解脫成見慣性的纏縛。

 

小村另外有一種老人是這樣的:身材精瘦,皮膚黑亮,穿的是普通粗布衣褲、半筒雨靴,戴著包巾斗笠或宮廟、農藥行、民意代表送的鴨舌帽。滿面和氣,見了人就笑,眼底閃著孩子似的光芒,對於人家要跟他們分享的一切,好像隨時有空也有興致欣賞。

 

他們很平凡,與世俗富貴沾不上邊,但也因而謙遜樸素,不必端架式、撐場面;他們至今仍克勤克儉,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努力流汗討生活,對眼前這無戰亂饑荒的太平豐年、不欠人也不求人的簡單生活,由衷心滿意足。

 

至於家庭,家家有本難唸經,他們也不例外,雖然說不上多幸福美滿,但至少兒孫清白做人、安份就業,便可省卻煩惱。

而身體,年輕時操勞過度的他們,其實毛病多多少少,尤其腰骨膝蓋大都受損,不盡符合健康標準,但他們生命力的引擎在大自然、不在醫藥病房,大小疼痛尚可共處就好,只要手腳能動就是愛下田。

 

我從沒問過他們快樂嗎?這對他們來說應該是不存在的問題,他們大概只會笑笑說,人生就這樣有什麼好快不快樂?但光在他們身邊就讓人覺得舒服快樂。


讓我們來研究一下他們的「老法」:無贅肉肥肚,是勞動不輟、飲食起居有節的結果;無腐敗氣味,可見個人衛生習慣良好;親近大自然所以心情寧靜;始終樂於工作所以精神抖擻。還有嗎?

 

人年輕時拚命彰顯「我」和聚積「我所有」,並以此預備安享老年,豈料老年問題也同時悄悄造就。畢竟眼看「我」一吋吋消萎、「我所有」一樣樣崩毀卻束手無策,老人得有多大信心智慧才能免於痛苦?我想,他們能老得可愛、老得安詳自在,更因為向來只有小小的我和少少的我所有吧!

圖片提供:
邱勝旺

夏瑞紅

夏瑞紅

文章 56

一個女生,從小莫名自命不凡, 但其實只是平凡地生長於台灣小島。 在報社上班二十餘年,寫過幾本書,也當了媽媽, 我行我素,似乎對自己滿有把握。 傳說中的世界末日那年遷居農村, 才發現一切突然歸零, 人生得回頭重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