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還原工程(系列之35)

by  夏瑞紅

從前有一天晚餐時間在報社中庭,見到一位高階主管獨自在大廳踱步繞圈。我好奇相問,他苦笑著說,一吃東西肚子就脹,非得這樣走走不得安寧。我說會不會吃太飽了,或者肚子根本不餓?沒想到他無奈地嘆了一大口氣: 「

 

餓?我已經好多年沒餓的感覺了,不知餓也不知飽,只是三餐時間到就吃,再沒胃口也必須為健康定時定量吞下去!」

 

我點頭表示同情,但當時其實不太知道他在說什麼。饑餓、進食不都本能嗎?何須這樣傷腦筋牽掛?

 

哪知多年後,我也親身體驗了他的痛苦。

 

職場生涯後期,明明諸事平常,我卻漸漸陷入莫名的厭食狀態,心力交瘁,勉強撐持日常運作。渴望休息,但才躺下,神經卻又一根根豎起,整個人像充飽氣的不倒翁,怎麼壓也無法沉入眠夢之湖。

 

那時做了健康檢查,也嚐試一些草藥和抒壓物理治療,身體仍堅持「卡鎖」,「無動於衷」,最後只能藉觀呼吸與靜坐稍作安頓,但內心難免困窘恐懼。

 

困窘的是,連自己身心都不知所措,還一天到晚自以為需要「救國救民」,可不是好滑稽?而想到不知能撐多久,又懷疑有什麼疾病未爆彈,怎能不恐懼?

就這樣,直到與習慣的環境完全切斷,回小村一段時間後,有一天竟不經意聽到饑腸轆轆,如驚聞天籟;入夜倒頭一覺到天明,感覺指尖光滑酥鬆,像麵糰發酵一般。當下心知肚明,在長久斷線後,和內在那個難以言喻的自然法則,如今又悄悄接通了。

 

伴隨著那接通而甦醒的,不只是舒服的吃喝拉撒睡,更是一種平靜信心。相對於人生許多的「高級」追求,吃喝拉撒睡似乎很「低俗」,然而,別說拉撒睡,現代人可能因沒了自然而深刻的飢餓,所以連吃喝真正的快樂都難擁有。吃喝的極致是一種滿足感,拉撒的極致是一種清淨感,睡眠的極致是一種融化感,三感得兼,大概就是一個人身體本然的快樂吧!那快樂非金錢能買,有時越刻意索求越不可得,身心在其中承蒙安慰與加持,但也在其中面臨貪戀的考驗。

 

有人說,身體情況好轉主要是因為卸下壓力,但突遭家庭轉折,不得不抽離熟悉的生活軌道,面對變數很多的未來,農忙時還得頂烈日或冒風雨下田,這小村媳婦一點也不比都市白領輕鬆。

 

我想,其實是因為單純規律的家事取代了複雜多變的職務,日出勞作日入休止取代了沒完沒了的動腦策劃,晴空艷陽下大汗淋漓取代了樓房冷氣裡的涕泗涓滴,可以慢慢依隨自己內在節奏、不再汲汲應和外界步調;或者因為,基於童年農家歲月,我骨子裡本是鄉下野人,回小村其實如魚得水。

 

原來生活連結土地,起居順服自然,「生命還原工程」便會在默默中啟動。人一回歸簡單狀態,所有自我膨脹會開始「消風」,便發現生存所需其實只有一點點,且很容易就到滿足界線,除此之外,其它一切鼓動我們窮追不捨、似永無止境的慾望大都人造、非自然,即使賦予再高尚的意義、再輝煌的名堂,終究仍是為別人揮霍的花絮,苦果還得自己消受。

 

小村當然並非完美天堂,甚至對時下青壯年人來說,還可能是埋沒雄心與競爭力的地獄;然而,她來得不早也不晚,正在我對青春鬥志、職業理想、都市生活和浮誇浪費的世風都感到「山窮水盡」的時候。

 

她以毫不遮掩的偏僻落後,和無從猶豫的單純樸素,為我指引一個「柳暗花明」的新路標,讓我有勇氣對過去忘失自然法則的種種鬧劇說,夠了!到此為止吧!

 

就以小村為起點,這人生下半場正對我展開一條重新回家的路。

圖片提供:
邱勝旺

夏瑞紅

夏瑞紅

文章 56

一個女生,從小莫名自命不凡, 但其實只是平凡地生長於台灣小島。 在報社上班二十餘年,寫過幾本書,也當了媽媽, 我行我素,似乎對自己滿有把握。 傳說中的世界末日那年遷居農村, 才發現一切突然歸零, 人生得回頭重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