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麗菜乾排骨湯

by  楊索

雜貨行宅配高麗菜乾送抵時,是個天空藍到發白的日子,艷陽普照,正宜曝曬高麗菜。我等高麗菜乾等得心焦,前一兩天已買好豬大骨與肉排。菜乾既已入手,我即刻動手做高麗菜乾排骨湯。 

 

打開包裝袋,一股微酸味的菜乾香撲鼻而來,但,我覺得還少了甚麼。我抓起可煮半鍋湯的量,將菜乾浸水泡開,等待的時刻,一些往事漂浮上來。

高麗菜乾總與一張臉連結,那是我大姑飽經日曬、又黑又皺的臉龐。漫長的童年時光,每隔兩三年的夏末或冬初時節,我們手足幾人在巷弄追逐,忽見遠處有一人扛著大包、小包,緩步而來。許多人停下腳步觀看,我們也衝上前,這才發現是阿梅大姑從雲林鄉下來了。大姑肩背包袱、塑膠籃、兩手各執一特大號白蘭洗衣粉提袋,她累得走不動了,當看見我們,她露出鄉下人特有的含蓄、靦腆的笑容,我們搶著卸下她的重擔,拉著她一路高喊:「大姑來了!」 

 

大姑帶來了濁水溪的米、西瓜、甘蔗、蔬菜、一隻活雞,一切都是她自家種的、養的。提袋最底層有一包包黑烏烏的東西,看來不起眼,我們總忽略過。大姑作客的日子,家裡洋溢著和樂,餐桌上多了幾道菜,我們吃西瓜、啃甘蔗,感覺到幸福的滋味。大姑並不久留,她走後,家庭氣氛又回到往常,我們又經常喊餓,祖母和母親這時會拿出大姑壓袋底的東西,那一包包、打開來帶了點酸味、霉味的菜乾,就成了我們的救命糧。

 

其中最大的一包是高麗菜乾,家裡換花樣煮,有時和切碎的蒜頭、辣椒炒;有時放肉絲炒;有時用豬骨熬湯。當時我並不愛吃高麗菜乾,因為母親常煮高麗菜飯,已經使我倒胃口,何況是菜乾,每每勉強吞嚥只感覺是一種無奈與苦澀。

 

我離家後,不曾再吃過高麗菜乾。而祖母離世,大姑也幾乎不再北上。一年又一年,總在高麗菜盛產時,看到農人血本無歸的消息,有的剷掉整園高麗菜做堆肥,或者開放免費採收。去年春天,我去了一趟雲林二崙鄉,去尋找祖父母、父親耕作之處,到了安靜的大庄村鼻仔頭,我找到了原鄉,空氣中有收割後的稻禾及糞肥味,而聚落的戶埕鋪著已曬成金黃色的高麗菜葉,我停下來,拾起一片聞著。屋前閒坐的阿婆笑說:「曬高麗菜乾緊厚工吶!有日頭才能曬,若見變天就要收起。」阿婆說,高麗菜賤價,只好做高麗菜乾留著吃。做菜乾要先洗淨高麗菜葉、用鹽先醃兩天出水,然後擦乾,在大太陽下攤開曬,「作田人攏要看天公伯臉色,曬高麗菜也同款。」老天賞臉,曬六、七天,反覆翻面才告功成。阿婆又說:「莫看鋪滿戶埕,曬完裝不滿一個塑膠袋。」

 

我收攏心神,高麗菜乾已泡開了,菜乾似乎有了血色。我煮沸水,丟入豬骨、切塊肉排除血水,撈起後,重新燒水、加入一兩片薑、泡菜乾的水、豬大骨熬湯,熬兩小時後,我再放小排,小火熬一個半小時後,就可放入菜乾續煮半小時,就可喝到帶有脆勁的高麗菜乾排骨湯。

 

那回的尋根之旅後,我忽然很想吃高麗菜乾,但哪裡可買到這東西呢?超市、大賣場沒有,街上已無雜貨店,我去了一趟傳統市場也沒找到,後來我上網搜尋才買到。送來的高麗菜乾形貌類似我童年所見,相似的色澤與氣味,然而我總感覺還少了一味,但我又說不出少了甚麼。雖然高麗菜乾已非昔時味,但我卻愛上了日常煮一鍋高麗菜乾排骨湯,喝湯時,我一再追想童年曾經有過的陽光。我終於理解瘦小的大姑如何能扛得動大包、小包,她熱切的神情、粗糲觸感的手,這樣的人,我往後不曾再遇過。

 

爐上的高麗菜乾排骨湯的香氣已溢滿室內,那原本長在田野裡的翠綠高麗菜、經過鹽漬、日炙,曬成發皺、卷曲、不起眼的一小片,可是每一片蓄飽了陽光,煮湯還魂後,甘脆更甚新鮮高麗菜。我喝了一口湯,嚼著菜乾,心中默念:大姑,大姑。她那張飽經風霜、皺如高麗菜乾的臉又浮現我眼前,大姑在今年正月初一辭世,她手作的高麗菜乾早已成為我生命中的絕響,我要向誰訴說,誰又能明白蘊藏於時光的滋味呢!

圖片提供:
楊雅棠

楊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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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楊索的文章不難,認識八百字就可以了,但人生實難,她筆下的故事總有測不準的人性,一些際遇嚙痕。楊索投入創作後,她相信俄國小說家契訶夫所言:「作家有權利,甚至有義務,以生活提供給他的事件來豐富作品,如果沒有現實與虛構之間這種永恆的互相滲透、參ㄇ差對照,文學就會死於貧瘠。」陳舜仁 / 攝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