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沙發 陳湘琪與李維菁 活出自在與自信

by  李玉玲
成熟與否與年紀無關,沒有年齡的傲慢,所以不會老。

以細膩手法描寫中年婦女玲子走出生命困境的電影《迴光奏鳴曲》,奪得今年台北電影獎最佳劇情片、最佳女主角兩項大獎。


九月初秋,飾演玲子的陳湘琪,走出電影拖沓的形體,一派輕鬆,赴一場女人的下午茶之約。約會對象是楊照所說一出手寫「少女學」就讓人驚豔,曾出版《我是許涼涼》、《老派約會之必要》的作家李維菁。兩位自認晚熟、還很年輕的女人,從玲子拿衛生棉擦拭桌子的電影片段聊起,聊女人的身體、寂寞、困境和如何自處,如劇中玲子不斷衝撞,破門而出,她們也在表演、文學找到出口,活得自在又有自信。

陳湘琪(左)與李維菁(右)細膩分享女人心事。林敬原/攝影
李維菁(簡稱「菁」):玲子拿衛生棉擦桌子是誰的 idea?很讚!

 

陳湘琪(簡稱「琪」):劇本就是這樣寫的。還有一幕是玲子在廁所看著沒有經血的衛生棉,沒想到引發女性劇組人員強烈抗議,認為鏡頭太過赤裸,讓人不舒服。但包括導演在內的男性工作人員,都覺得沒什麼。 

我拍過更張狂的,直逼一些事也不會為難。但回想青春期,念的是男女合班,生理期來的時候會遮掩,很怕上游泳課時剛好月經來,男生「窺視」似地:「陳湘琪月經來了,不能游泳。」 

 

菁:衛生棉不想讓人看見,如果是基於個人私密,可以理解;如是因為「髒」而不願被看到,那麼男生的生理現象是否也是髒的?令我吃驚的是,創作的人應該更能直視才對,衛生棉不能被看,是因為自己也不想看?自己也覺得髒?這意謂著無法直視自己,對自己誠實。

琪:我聽過一位牧師的女兒初經來的時候,全家一起慶賀,牧師告訴女兒:「月經是很美好的,代表對女性生育及生命的祝福」,這個故事給我很大的衝擊。

問:顯然你們的身體觀不同,是否經過一些調適,才找到面對自己身體自在的方式?

琪:我那時代的健康教育還是跳過認識自己身體那一章,年輕這一代不太一樣,更敢於展現自我,對身體自在。我任教的臺北藝術大學,演一齣法國導演的戲,學生脫光站在台上很自在,雖然我不是保守的人,但還是很 shock。我想:自己在這個年紀,是不是對身體也這麼自在?

我的家庭保守,同學來家裡,爸爸會告誡:不要和男同學坐在同一張沙發。學了表演,身體才被打開、鬆綁,雖不表示現實生活也如此,但至少不會太緊,我找到一個舒服不彆扭的位置。

菁:因為生病,我開始練身體,太極導引、皮拉提斯、芭蕾、國標舞……,身體缺哪塊就去練,練到像體育系學生,但也處處是傷,練到骨折,慢慢感覺身體不一樣,腦子也變了,那是身心交互影響的過程。

鏡子,是最好的老師。剛學舞時完全無法看鏡子,等到學會盯著鏡子看自己的一切,看完不討厭,還要找麻煩,又是另一個階段。

這些處理身體的經驗對創作影響很大。文學、視覺、表演藝術…看似不同,其實都是綜合的感官體驗,我問前輩文學家王文興,他的獨特文字風格,以及寫作時不斷敲打桌子發出的聲音,是否也在處理文字的感官性?他說是。我聽了很高興。

 

問:湘琪是演員,維菁是寫作者,兩人如何進入角色,經營角色,和抽離角色?

琪:演員進入角色要處理外在、內在兩種特質,以玲子為例,是在成衣加工廠工作,我要模擬到車縫的手法很熟練。關於內在特質,奇妙的是,玲子因為更年期處在生病狀態,我還沒到更年期,但開拍第二天就病了,戲中所有燥熱,不舒服,都是真的,一路病到戲殺青才好。

在電影《迴光進行曲》中,玲子輕輕擦拭男子身體,撫慰的是乾涸的身心。
抽離角色不會很難,最難的一次是拍《天邊一朵雲》(蔡明亮電影),那是集體潛意識的著魔記,魂魄還在情色世界。這齣戲觸碰到太黑暗的東西,像是和魔鬼打交道,拍完,我花了兩個月才抖掉灰燼走出來。

演員的工作像是行走在繩索上,體質要夠強,才能維持平衡。進入角色太複雜,現實生活我需要一種純粹,大量安靜,沒有手機、臉書,聽音樂、運動、上教堂,宗教信仰非常重要,能將我拉回聖潔乾淨的白色。

菁:小說的角色雖然是虛構的,但並不是無中生有,人生像是中藥鋪的櫃子,把想像及真實經驗的零碎片段裝進抽屜,創造角色時可隨時取用。作者與角色的關係,看似你創造了他,掠奪了他人的經驗,其實作者也把很大部分的自己給了角色。
我是視覺導向,寫作從畫面開始。有一次寫一個胖女生太投入,寫到瘦了,只好再改(笑)。寫《我是許涼涼》寫到分不清真實或角色,情緒受到劇烈衝擊,半夜蹲在地上哭,我的貓都覺奇怪:那女人哭什麼!有些作家與角色的關係是高出來的,但我不是,角色和我的位置差不多。

 

問:是否有陷落人生低谷的經驗,如何用積極的方法將自己拔起?

琪:父母年紀很大才生我,我的依附性很強,很怕他們離開。這樣的恐懼終究發生了,爸媽在同一年相繼過世,長達兩年時間我走投無路,苟活著,電話答錄機還有爸爸九通留言沒洗掉。我有一本日記記錄爸媽夢中來看我,夢醒時怕忘了,把所有細節寫下來。

我知道自己踩到憂鬱的線,參加教會走過悲傷諮商輔導課程,三個月後從谷底走出,雖然想到父母還會難過,但頻率變少,時間變短。

菁:家庭被抽空,妳會想另組替代的家嗎?

琪:沒有!因為我的悲傷處理不來。大學時,教表演的馬汀尼老師曾說:「妳的生命經歷要再多一點。」當時還不懂,後來發現人生越不好的狀態,越能幫助理解角色。沒有經歷親人逝去的痛,有些更深刻的東西可能無法感受。轉借生活經驗看似殘忍,但給了表演很大的養分。

菁:每個人都有低潮,我當然也有。人生走到谷底,是要死?還是活?選擇死,就想辦法找死的方式;選擇活,就想辦法活;決定活下來,就要想如何活。
 

問:如何面對寂寞,處理寂寞?

琪:我有很強的宗教信仰,上帝和我同在,也有很多好朋友,不覺得是一個人。以前對朋友關係比較隨意,現在會用心經營。

菁:有緣分就善待對方,不合適就放下,連難過都不要,也不要思念。每個人都會寂寞,那就和它好好做朋友,既然寂寞,就要自由,不要被綁架。

以後的日子並不會因為我們經歷過了,就變得比較不艱辛。幸運的是,我們有面對的勇氣與經驗。怕什麼就要對著它看,與它面對面。

琪:我是正面性格的人,但也不能說有多透澈。以前的我,活得符合別人的期待,但這兩年發覺人生的力氣用錯了,現在更輕鬆,導演說我是「山頂洞人」,自得其樂。

菁:人遇到時間的催逼,例如湘琪面對生死,很多事情突然明瞭了:什麼重要,什麼不重要,記住這樣的簡單明瞭,去做簡單明瞭的事就好。

 

問:所以現在更成熟自在?

琪:長大一點了。

菁:我好像還未成熟過呢。

琪:妳是許涼涼吧!

菁:關於婚姻、家庭、財富都沒擁有過,或許因為這樣,還有一個「小女孩」住在心裡。我說我到現在還很不成熟,並不是說我很幼稚,而是成熟與否與年紀無關,是不是因為自己沒有年齡的傲慢,所以不會老?

琪:那很好,就朝這個目標努力。(兩人會心笑了起來)

問:對年齡敏感嗎?

琪:我在意,我很誠實。沒有太深奧的觀點,就是在意。別人提就算了,自己不會主動告訴別人,一律消音。

菁:在意呀!當然在意。不過不談年紀是因為文學界喜歡貼標籤、分世代,很無聊。在沒認識作品前,就先說我是那個世代、幾歲、那個大學畢業,我不是白寫了嘛!

琪:維菁的在意比較有水準。

菁:並沒有。我和朋友在一起都聊養生、保養品。要談文學,我都說:走開吧!

女生有一種友情是很有趣的,用到不錯的面膜會和好友分享。玲子以面膜擦手,那是自我慰撫的象徵嗎?開始照顧、滋養自己,不再乾枯,這段可愛的不得了。

這是一個全新的時代,人口老化,單身比例增加,可能破產的社會財政。眼看著世事逐漸走下坡,這一代要過以前台灣人沒有過過的日子,需要自己找辦法處理,不是只有老去,面臨的每件事情都是新的!

琪:這是不錯的劇本。

問:湘琪大學開始拍電影,有不錯成績,為何到美國進修,返國後教書,接拍的電影也不是主流商業片;維菁辭去媒體工作,專心寫作。談談對出走與改變的看法。

琪:我喜歡冒險,也很固執。大學時看了英國莎士比亞劇團《哈姆雷特》,震動太大,才發覺自己像個井底之蛙,不知世界有多大,決定出國念書。演員的工作是心靈不斷挖礦的過程,必須不斷存款,存夠了,要表演再提出來。

小學「我的志願」想當老師,沒想過演員。高中時,中國時報一系列台灣八○年代小劇場運動報導,像是召喚,最後一篇提到國立藝術學院戲劇系,我決定報考。現在可以從事喜愛的表演和教書,很感恩。

菁:離開媒體已不是第一次,我就是個漢子,很少訴苦,也不吭聲。離開,是因為有個東西在你心裡面一直放著,有一天就這麼做了。

當記者是因為對當代藝術有興趣,但找不到相關資料,決定自己來發現當代藝術長什麼樣,我寫報導,也寫評論、出書,不是工作需要,是我自己要做。

當代藝術寫到一個階段,又有別的聲音(文學)召喚,這一切都是悶頭在做,家人朋友都不知道。在變成「作家」前,每塊石頭、每根草都是我花時間慢慢叼來,沒有一件得來是虛的。

我的人生沒有大轉變,只是微調,每天都在微調。寫作這件事一直默默在做,沒放它走,有天就來敲門。
 

問:兩人有不一樣的特質,又有很多重疊的地方。

琪:看維菁的文字,就覺得兩人很靠近,但一直不敢看《我是許涼涼》,因為,才看開頭就覺得好割心,等心靈再強壯一點吧。我倒是很喜歡另一篇,講一個很倒楣的人,出門會踩到狗大便那種,現實生活的我就像這樣,走路會踢到石頭,摔個狗吃屎,大家都把我弄得好嚴肅,幫我寫個喜劇吧。

菁:我也是,在家躺大字型,蓬頭垢面,東西亂丟的狀態。我就算很認真,在外人眼裡看起來沒流汗,一點也不累的樣子,沒辦法。

琪:妳知道嗎?電影裡我也是「許涼涼」,那段被剪掉了。人生被忽略,不被看見的玲子,回到醫院,對著被她照顧的受傷男子說出:我是玲子!

 

圖片提供:
林敬原、老灰狼影片製作有限公司

李玉玲

李玉玲

文章 80

大學念的是新聞。曾於平面媒體主跑藝文新聞多年,少了政治口水,多了藝術的活水。喜歡與市井小民的訪談,總能感受到民間泌泌湧出的旺盛創造力。記者多年的職業病,成了好奇寶寶,和人聊天時,不自覺會像在訪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