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rstory 尋找Atelier17遺失之名,遇見前鋒版畫家內海柳子
by 洪如意(RedLouise)去追尋一件能讓自己勇敢擁抱未知的事
1921年生的內海柳子(Ryuko Utsumi),是少數在 50 歲後,仍決定隻身前往巴黎追尋藝術夢的女性。我與她相遇的起點,是一份歷經半世紀,在西方版畫史上無人注意的錯誤紀錄。為了弄清楚,我在一片漆黑的汪洋中,拿著手電筒細心地去找尋被人們遺忘的故事。意外串起幾位女子跨越時空與地理的對話。
錯字裡藏故事,版畫史上消失的她
2022唸碩士班時,我到英國的泰特檔案館尋找創作靈感,忽然彷彿有一束光,照在一份印著Atelier 17的字樣的邀請函上。為了更認識Atelier 17與挖掘出能著手的創作脈絡,我調出了檔案館中所有相關資料。大部分是關於創辦人海特的文件、出版物手稿、速寫、技法紀錄。
戴上無菌手套,小心地翻閱一張張黑白的老照片,我看到當時工作室的佈局,渾身油墨的男女學員圍繞著工作桌討論著版畫,偶爾嬉鬧地打起桌球。我驚訝於初出茅廬的藝術家也能和如畢卡索一般的大師坐在一起,暢聊藝術。工作室散發著自由、和諧的氛圍。
直到翻到檔案中唯一的亞洲女性,把我拉回當下的時空。照片背面寫著「AKI ROLAND 1964」,從未出現在公開平台或出版物上,若非親自到檔案館,我或許永遠無法見到她。即使知道名字,關於她也只找到一些作品,以及她嫁給了一位外交官的短短一行記錄。

我想起美國作家Christina Weyl (2019) 在書中提到,歷史上許多女性藝術家的人生與創作往往被簡化,甚至在檔案中消失,她們經常因婚姻或改姓而造成紀錄斷裂。替參與美國時期Atelier 17的女性建檔,成為了Weyl的使命;而眼前這位資訊匱乏的亞洲女性,讓我留下諸多疑問與情緒,也促使我想去填補這份檔案中,亞洲女性在西方視角下的空白。

我開始在其他史料裡搜尋更多線索,並在網路上發現了一份Atelier 17 成立50週年回顧展的會員名冊,透過口述歷史、過往展覽紀錄收集了209位藝術家。我細細地讀,僅僅得到Ryoko Utsumi這個名字。
我求助大學好友麻衣,她花了不少時間,透過日本搜尋引擎找到了答案。內海柳子(Ryuko Utsumi)的名字在會員名冊中被拼錯了,連加入工作室的年代都有很大的出入,西方媒體幾乎沒有她的紀錄。當我以為要止步於此,卻幸運地發現,2022年,內海柳子在日本町田市立國際版畫美術館曾展出,終於揭露她是位生於1921年,高齡101歲的奶奶。
從魷魚壓印機到巴黎大冒險:內海柳子的藝術人生
我聯繫展覽策展人町村悠香,並透過麻衣協助線上訪談,緩緩展開了柳子奶奶的人生。悠香很驚訝我們對奶奶感興趣,因為即便Atelier 17在日本有知名度,卻有太多重量級日本男性藝術家曾在那裡學習(如具體派藝術家松谷武判),所以內海柳子的名字也不常被提起,這場展覽甚至是她的第一次個展。
策展人悠香說,柳子奶奶依然健在,展覽中可以看到她持續精進的技法,嘗試不同的視覺表現,令人佩服。早期她學習油畫創作,奠定繪畫基礎。1950年代西方版畫技術在日本剛起步,凹版畫製作的工具與資源非常有限,柳子便向同為藝術家的鄰居泉茂學習基礎技法。他們甚至用壓扁魷魚的機器代替版畫壓印機。奶奶靠自學將技法磨練得純熟。
那時的內海柳子已有家庭,需同時兼顧國高中美術老師的工作、協助丈夫經營醫院,以及照顧孩子,但她仍能抽出時間學習,並頻繁拜訪同行。50多歲時,為了突破用色與情感表達的瓶頸,內海柳子隻身前往巴黎 Atelier 17 深造。回到日本後,將所學融入創作,一路持續創作到99歲。悠香感慨,柳子奶奶的故事正好反駁了女性在日本社會中那種「很多事做不到了」的觀念——她的人生與藝術之路,背後是丈夫及家庭的支持,也是非典型的開放家庭的體現。
悠香在2022年拜訪了柳子奶奶,位於長野縣的安曇野,她的家被群山環抱,位置與世隔絕,庭院與屋內都有貓,氛圍安靜而溫暖。柳子奶奶與女兒、孫女生活於此,三代都是藝術家。悠香笑著說:「三代女性一起生活,真是一件很棒的事。」奶奶回憶了許多在Atelier 17發生的事,那是一個沉重設備林立的工作室,對身材嬌小的亞洲女性並不友善。她每天都很認真學習,努力操作笨重的壓印機與油墨滾輪,因過度用力下巴都脫臼了!正因如此,加上多年的教學經驗,她在回國後創立了「版画80」工作室時,改良了器材,也將在巴黎所學傳授給學生。版画80成了創作與交流的據點,儘管已解散,許多學生仍保持聯繫,並在近年合辦聯展,延續精神。
一群女子,打開創作大門、補上歷史空白
悠香還分享,2005在栃木縣立美術館舉辦的《前衛の女性1950-1975》展,是策劃內海柳子個展很重要的啟發與參考。2000年代,日本社會曾出現一股保守派的「反挫」(Backlash)的浪潮,對女性主義與女權運動產生強烈反撲。在這樣的氛圍下,這場展覽就像一場與時代的對話與對抗。

悠香以及新一代的年輕女性策展人,積極籌劃更多聚焦於女性版畫家的大型展覽,這在過去的日本並不常見,但如今他們希望補足這段被忽視的歷史。
這段經歷讓我開始留意那些曾經為女性打開的空間,以及讓她們能透過藝術發聲的集體學習歷史。一路走來,我思考著,在現代的語境下,我們如何實踐以女性為主的共學場域,並延伸至其他被忽視的群體,在其中展開能啟發對話和賦予力量的創作空間。
藝術陪伴了奶奶一輩子,她也將自身的故事與記憶化為滋養,傳承著終身學習的精神。奶奶鼓勵著我們,去追尋一件能讓自己勇敢擁抱未知的事,而且永遠都不嫌晚。

悠香在訪談最後告訴我,她會把我們的合照拿給柳子奶奶看,讓她知道自己的作品跨越時間與國度,依然能照亮後輩。我聽到時心裡一熱,想著,也許我真的和奶奶見過面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