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rstory 越過萬里,我仍相信生命相遇的溫度––楊小豌 舊金山、西雅圖與溫哥華街頭觀察筆記
by 楊小豌如果要說,這趟旅程為我帶回了什麼 我會說,是一個更宏觀的視野,也是一種更謙卑前行的姿態。
大學畢業後這幾年,我陸續隨團前往柏林、巴黎與香港,參與關於監所與貧窮議題的海外參訪。而這趟橫跨舊金山、西雅圖與溫哥華的旅程,對我而言卻是另一種新的挑戰——第一次獨自一人長時間旅行,並主動安排與街頭機構的交流訪查。
歐美城市在街頭議題上所面對的難題,往往比台灣更為複雜。除了毒品、住房、經濟,更牽涉種族歷史與文化差異。我想知道,這些城市如何回應貧窮?而我,又會在那些被遺忘之處遇見什麼樣的故事與面孔?
拜訪號稱為「舊金山最危險街區」的田德隆

在舊金山的第一天,我從青年旅舍出發,走進田德隆區(Tenderloin)——城市中最貧困、最具爭議的地區之一。街上可見許多無家者,有的癱軟倒地,有的雙眼渙散。他們多數深受藥物成癮或精神症狀困擾,芬太尼的陰影 更籠罩整個街區。
那天是美國的「亡兵紀念日」,多數機構休息。我在一家機構門口徘徊時,一位推著清潔車的中年男子主動搭話。他叫 Joe,是土生土長的舊金山人,笑著說他的父親來自台灣,雖然自己不會中文,卻還記得祖父當年是隨淘金潮來美的華工。

我問他:「你會擔心這區的治安嗎?」他搖頭笑笑說:「不會,這裡有工作人員,也有志工,我不怕。」他的話語中流露出一種對街頭現況的困惑:「有這麼多社福單位提供熱食,還是可以看到街上許多人舉著牌子要大家捐贈食物或金錢。政府花很多錢幫助無家者,可他們好像不願意被幫,可能是不想放棄自由,或不想離開自己的寵物。」
這樣的觀點,在隔天拜訪「無家者聯盟(Coalition on Homelessness)」得到不同的回應。工作人員指出,政府長期過度依賴收容所體系,卻忽略了無家者在生活中最核心的基本需求。他們歸納出四項常被忽視、卻對無家者至關重要的權益,稱為「4P」——財物安全(Property)、隱私(Privacy)、伴侶(Partner)與寵物(Pet)。這些在多數人眼中再平常不過的事物,卻往往是街友得以維持生活動力與自我尊嚴的關鍵。

也因此,不少人即使面對嚴苛生活,仍不願進入庇護所,只為了保有與伴侶或寵物同行的自由,或守住一小塊屬於自己的空間與物品。但這樣的選擇,卻讓他們不得不承受城市治理下的驅離與清掃——帳篷被拆、物品遭丟棄的情況屢見不鮮,讓原本已所剩無多的生活再次被剝奪。
St. Anthony:在一千五百多份午餐中,看見尊重的細節
午餐時段是人潮高峰,尤其接近月底,更是領餐人數的尖峰期——許多人薪資或補助已用罄。餐廳內此起彼落的聲響交織成一種緊湊的節奏,整條供餐流水線約有十位志工分工站崗,還有其他工作人員負責食材補給、秩序維護、個案關懷與人流管理,各司其職。

整場午餐,團隊在快速有序的節奏中,共發出了 1581 份餐點。讓我特別感動的是,無論多忙,志工夥伴們始終以親切的笑容迎接來領餐的訪客。在短暫卻真誠的互動裡,我深刻感受到他們所堅持的,不只是提供物資與餐食,更是給予一份接納與尊嚴。
隊伍中,我看見了極為多元的身影:蓬頭垢面的、穿著整齊西裝的、低著頭沉默不語的、牽著狗的、推著助行器的、拖著大行李的、背著籃球的……膚色從中南美裔、亞洲面孔到白人都有,年齡層也分布廣泛。有人看著我的名牌,主動向我點頭致意。
我問搭檔的琳達女士:「這裡既然沒有設下發餐資格限制,會不會碰到那些其實不需要資源的人?」
她毫不遲疑地回答:「我們不會拒絕任何人。就算有人有工作,生活對他來說仍可能很艱難。」

在生活成本極高的美國城市中,省下一餐的開銷,對學生、零工、或獨居長者來說都意義重大。而在這裡,即使是重複領餐的人,也不會被限制。我親眼看見一位婆婆手裡提著幾個餐盒,來來回回排隊幾次才帶著沈甸甸的提袋離開。琳達解釋,有些人要把食物帶給街頭的同伴,或是家中的長輩與孩子;也有人因行動不便無法前來,只要時間允許,我們都願意讓他多拿幾份。
「Have a good day. 祝你有個美好的一天。」
「God bless you. 上帝祝福你。」
「Thank you, you are so colorful.謝謝你,你真有活力。」

幾位訪客離開前送上祝福,而當志工們對我說出「多麼榮幸有你跟我們一起同工!」時,我感受到不只是被接納,更像一種彼此分享的喜悅。
短短一中午,我在問候與笑容中,被注入了許多能量,也突破了用非母語與人互動的緊張與陌生。與家鄉相隔萬里,卻在這些溫暖片刻中,我感受到一種難得的歸屬感。
在地球的另一頭,擁抱相似的信念
琳達女士,擔任志工已有三十多年。她從孩子的校外參訪開始接觸這裡,一路堅持至今。我問她,為什麼願意投入這麼久?
她微笑回答:「我覺得自己很幸運。不是每個人都有受教育的機會,也不是每個人都有家人的支持。我只是想多做一點。」
她讓我想起自己的生命歷程,也讓我更深地理解:「關懷」,不只是因為我們擁有得比較多,而是因為我們願意同行。

這些年來,我曾多次在校園裡分享街頭工作的經驗。老師們常期待我讓學生體會「我們有多幸運」。但我始終有所保留──這樣的比較,真的能帶來行動嗎?
當學生回饋說:「我感到好愧疚,因為我其實很幸福」,我心裡反而浮現另一個疑問:內疚,會不會反倒成為一種耗損,而不是行動的起點?

我更相信,真正的觸動往往來自真實的相遇。
在田德隆區,我看見在烈日下艱難求生的人,也看見以行動溫柔堅持的社工與志工。我感受到的,不只是視覺上的衝擊,更是一個深刻的提問──
在這樣的現實裡,我們是否仍願意相信,人與人之間的連結仍有意義?即使面對令人無力的階級結構與政策限制,我們是否仍願意,不撇開頭地望向苦難?
這趟為期近三週的旅程中,我走訪了十個單位,蒐集三座城市針對貧困者發行的街報,在帳篷區、公園與社福機構前與無家可歸者交談,也在箱型車裡、發餐點、日間中心與助人夥伴進行交流。

如果要說,這趟旅程為我帶回了什麼──
我會說,是一個更宏觀的視野,也是一種更謙卑前行的姿態。
回到台中,回到我每日所在的街頭現場,我知道,世界的另一端,也有一群人正為了相同的苦難努力著、發聲著、付出著。
後記:西雅圖參訪點

後記:溫哥華參訪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