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蘭選片 20 年的生命羈絆,見證從傷痛中長出力量——《大風之島》導演許雅婷與樂生療養院的故事

by  徐韞涵
他們是一群敢於正視自身傷痛,並從中認可自我價值的人。

1987 年(民國 76 年),台灣解除戒嚴,這年許雅婷四歲。她生長於台北的中產家庭,自有記憶以來,在民主社會裡享有自由與人權是很自然的事,教科書上和父母口中訴說的壓迫與苦難,好像只停留在上個世代,始終離自己很遠。

紀錄片《大風之島》導演許雅婷。

直到2005年大學畢業這年,她來到樂生療養院(簡稱樂生院),參加由樂生保留自救會(簡稱自救會)、青年樂生聯盟(簡稱樂青)發起的音樂會「音樂.生命.大樹下」。這時的她,還不知道自己的世界觀即將被扭轉,而往後20年的生命,都將與樂生院交織在一起。

 

「寶藏巖事件可能是我的啟蒙時刻吧。」大學時,她偶然在電視上看到台北公館寶藏巖眷村迫遷的新聞,才驚覺在離自己這麼近的地方,有人正被迫搬離長久以來居住的家。相隔不久,她從 BBS 和彼時盛行的左派文化刊物《破報》接觸到樂生保留運動議題,赫然發覺——那些自己曾視為理所當然的日常生活,對某些人而言竟如此得來不易。

 

來到怪手下的烏托邦

 

許雅婷回憶音樂會那天,從院區的山坡地進入,沿途石壁上展示的照片,流露著樂青學生與院民之間的熱絡氣氛;往上走去,在一片已經被工程削去大半的山坡上,是學生和院民阿公阿嬤們一起搭建的舞台。她深刻記得,舞台上那充滿張力的手繪布幕:一座鮮紅的山,山頭一棵老樹盤根拔地而起,周圍卻是怪手和挖土機,隱喻著樂生的深厚歷史與迫遷困局。

2005年在樂生療養院舉辦的「音樂.生命.大樹下」音樂會。攝影、圖片提供/張蒼松。

然而這並不是激憤的陳情活動,而是一場傳達訴求的溫馨聚會。現場除了學生和院民們的表演,還有許多歌手和地下樂團一同響應。「那裡像一個小型文創空間,賣一些手作紀念品、樂生那卡西 CD、手沖咖啡⋯⋯我還記得當年許阿姨的米粉湯賣 30 元,好多人排隊跟她買!」初次來到樂生院的許雅婷,感受到這裡像是烏托邦,人們不分親疏,很自然地玩在一起。

 

幾次參與活動下來,院民們面對困難時的韌性、學生與院民之間難以言喻的緊密連結,與樂生院承載著歷史價值的空間,逐漸重構許雅婷看待世界的方式。她下定決心:「畢業製作的紀錄片,就要在這個地方拍攝了。」

2022年樂生療養院一隅。

用紀錄片為有需要的人發聲

 

為了拍攝樂生院議題,許雅婷和政大廣告系同學林婉玉組隊,重新爬梳歷史,也密集走訪樂生院,試圖從院民、自救會、樂青等切面記錄事件全貌。

 

樂生療養院成立於 1930 年,是日治時代麻瘋病患(現已正名為漢生病)〔註〕的隔離收容場所。1994 年起,便因捷運工程面臨拆遷;2005 年,多所大學學生組成「青年樂生聯盟」,和院民組織的自救會多次陳情抗爭,主張保障病患人權、維護醫療史與建築文化價值,要求政府保留僅存的舊院區。

樂生療養院院區因迫遷爭議被切割成孤島,又漢生病古稱「大風」,片名《大風之島》有其象徵意義。

開拍前的田野採集,許雅婷和林婉玉同時採訪了新、舊院區裡願意搬遷與不願搬遷的院民,以呈現正反不同的意見。過程中,她們感受到截然不同的氛圍。相較新院區院民的封閉與防備,由舊院民組成的自救會團體,則以開放的態度迎接每一個人的到來。

 

「我們覺得如果要拍一部紀錄片,應該為有需要的人發聲。」於是兩人拿起攝影機走進一戶戶舊院民的家。許雅婷回憶,當年首次拜訪人稱「文章伯」的黃文章,鏡頭對著他問出的第一個問題就是:「你覺得這裡有什麼留下來的價值?」後來重看當年拍的素材,她說,很感謝阿公阿嬤們以寬大的心與沉穩的回答,包容她身為新手紀錄片導演時的魯莽。

樂生院民黃文章。

選擇以文章伯作為主角之一,是因為在他的身上看見一種前所未見的強悍與自信,扭轉了自己當時對於弱勢群體的想像。「文章伯的坦蕩,是因為他知道自己和樂生有存在的價值。」隨著理解加深,她更看見院民的生命與樂生院共存共生,無論是漢生病在醫學與社會發展的進程,或是院區建築的文化脈絡,都有被保存的必要。

 

影片的另一位主角,是同樣住在樂生舊院區的金阿姨(黃金英)。她雖然因忙於生計沒有站上抗爭前線,卻帶著許雅婷和林婉玉認識了很多院民,更貼近他們的生活。在院民們的協助下,兩人在 2006 年完成畢業製作短片《樂生活》。

 

紀錄片工作者的質疑與逃離

 

然而,運動並沒有隨著紀錄片完成而結束。尤其在《樂生活》問世後半年,政治張力愈加強烈,過去她們一起經歷過的激烈抗爭好似全化為烏有,終究沒能為院民守住家園。無力感與使命感同時籠罩著她,許雅婷開始懷疑自己,是否真的有能力說一個這麼複雜的故事,又或者,「拍紀錄片這件事情真的有用嗎?」

樂生舊院區院民因遭迫遷多次抗爭。

後來,兩人開始分頭拍攝。但是拍了一段時間後,她仍然感到迷惘,便決定放下攝影機,出國唸書。臨行前,她把當時拍的所有素材都交給樂青,像是決心遠走。「我覺得自己好像利用了他人的苦難。影片呈現出他們美好的一面,卻沒辦法改變他們的人生,反而是他們改變了我的。」

 

抱著「把一切都丟掉」的心情,許雅婷選擇到芝加哥藝術學院進修,想透過對紀錄片的叛逃,證明自己的人生不會被此束縛。

 

然而,她與樂生院的連結,卻無法就這樣輕易割捨。

 

重返,一個人的樂生旅程

 

到美國後,她的社群裡仍到處流傳與樂生院相關的消息。她清楚記得「貞德舍」被強制撤離那天,因為時差的關係,她晚了近 13 小時才得知訊息。院民的家園被拆除當下,她只能在遙遠的芝加哥看著新聞,束手無策;她每年回台灣探望樂生的阿公阿嬤,數度發現又有院舍被拆,甚至找不到熟悉的樂生院大門⋯⋯這些心痛的時刻烙印在記憶裡,「離開後我一直在想,我的人生在前進,但是院民們沒有,他們就在這裡了。」

曾一度荒廢的樂生院王字型大樓。(攝於2017年)

於是時隔八年,她又帶著攝影機重新回到樂生院。一開始,拍攝以團隊形式進行,但隨著成員因不同規劃而離開,許雅婷決定一個人繼續拍攝。

 

她回想拍攝初期,也許是當初離開樂生的罪惡感、期待為他們做些什麼的壓力、對於影像畫面的得失心……種種複雜情緒不斷拉扯,每一次出發拍攝途中她總是在哭。「還好阿公阿嬤們沒有催促我,他們只是好好活著。」日日往返樂生院的路上,她逐漸意識到:「原來我比阿公阿嬤們更渴望有人能為他們說故事。」

 

這次重回樂生,許雅婷卸下「議題」的包袱,站得更近一些。她用鏡頭記錄院民們的生活,在阿公阿嬤彼此照顧、閒聊抗爭進度的日常,與視流浪貓狗為親的故事裡,看見埋藏於生活的政治痕跡。也在這樣的歷程中,她從一個來拍紀錄片的學生,成為了阿公阿嬤都記得名字的「雅婷」。鏡頭內外,他們都真實地參與了彼此的生活。

許雅婷導演與院民李添培。

保存記憶,看見傷痛的力量

 

2018 年,許雅婷和助理開始著手整理檔案,把將近 300 小時素材整理成文字,並透過製片牽線,邀請到同樣關注日本漢生病議題的剪接師秦岳志((Hata Takeshi) 參與這次浩大的剪輯工程。兩人以「尊重素材的複雜性」為共識,把人物、生活與政治緊密交織在一起,在歷時兩年多的剪接期,經過多次越洋討論、調整,反覆修剪成最終兩個小時的《大風之島》。

(左上至右下)自救會會長李添培在遊行場上擁抱樂青;院民藍彩雲在抗爭現場;已故院民湯祥明照片;已故院民湯祥明留下的組合屋。

無論是鏡頭語言,或是剪輯手法,許雅婷都有她身為女性紀錄片工作者的溫柔。在她的鏡頭下,有典型的女性代表藍阿姨(藍彩雲),她柔韌且自持,總是照料身旁的夥伴;也有像金阿姨這樣的邊緣角色,她長年與貓狗為伴,許雅婷同理她因不安全感而在被迫搬遷時表現出反覆與矛盾。又或者,剪輯時她刻意捨棄了文章伯離世前臥床的病容,為的是讓大家記得他有尊嚴地活著的模樣。

 

用 20 年的時間製作一部紀錄片,大概是大學時的許雅婷從未想像過的事。在漫長的拍攝過程中,她漸漸明白,相遇有時,告別有時,原來每一次拿起鏡頭,為的是記憶彼此——她眼中樂生院的阿公阿嬤,是一群敢於正視自身傷痛,並從中認可自我價值的人。「感受痛、正視痛,然後長出力量,不就是轉型正義的內涵嗎?」許雅婷說。

《大風之島》獲得2025年台北電影節百萬首獎後,許雅婷(手持麥克風)回到樂生與院民分享這份喜悅。

「很多人以為樂生的議題已經結束了,其實一直還在路上。」許雅婷期待以募資上映計畫帶著《大風之島》突破同溫層,對她而言,樂生既是一切羈絆的起點,也是民主的沃土,生命帶著各自的故事交會於此,在彼此理解的過程中找到互相陪伴的方式。「我相信樂生的故事可以帶領台灣走向更好的未來。」許雅婷堅定地說。

 

註:痲瘋病由麻風桿菌所引起,主要侵犯人體的皮膚、黏膜和周圍神經。此病會造成感染部位麻木、喪失肌肉控制能力與殘障。雖然及早服藥可完全治癒,實際傳染力也不高,但病患外觀、肢體常潰爛變形,因此備受歧視和污名。後經人權團體奔走倡議,已於2008年正名為「漢生病」(Hansen’s Disease)。部分國家對病患採取隔離政策,如台灣於日治時期設置的樂生療養院,即為代表之一。

 

2025第32屆台灣國際女性影展|2025.10.17 - 10.26
場地及購票資訊:https://www.wmw.org.tw/tw/category/161

《大風之島》放映場次為10.18(六)14:30 ★本場次有映後座談

 

《大風之島》紀錄片上映集資計畫: https://wabay.tw/ref/mPeTv/

 

圖片提供:
許雅婷、貝殼放大

徐韞涵

徐韞涵

文章 4

攝影書店編輯,文字工作者。 養育一隻貓咪,從母姓,叫作徐福祿,我們一起以各自的方式敲擊鍵盤,在文字面前日日耕耘。 作品見於《秋刀魚》、《靛花》、《桃園誌》與其他網路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