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人文 《女兒的九十九種藍》：零雨 × 羅思容，跨域奏響女性之詩

去年（2024）年底，接到目宿媒體的訊息，《他們在島嶼寫作》系列原聲帶即將推出黑膠版本。那次宣傳讓我有機會認識了長期為該系列配樂的作曲家梁啟慧，進而開啟一段關於「音樂如何承載文學性」的討論。說來平凡，其實一點也不簡單，因為那次專訪，我重看了介紹作家王文興的紀錄片，其中一幕令我震驚——王文興特別邀請樂手，以即興方式唸出自己寫的文章。而讓人意外的是，文字經由音樂人的理解與詮釋後，竟誕生出另一幅與自己想像截然不同的畫面，彷彿被賦予了新生命。

 

「好的文字本身就有韻律感，而音樂人可以再賦予它新的意義。」

 

 

這或許正是我心中理想的文學與音樂融合狀態。沒想到這次在《女兒的九十九種藍——聽見零雨》專輯中，也感受到了這樣類似的驚喜。如果熟悉詩人零雨〈女兒〉的讀者，可以從音樂人羅思容的演唱中，聽見她如何在吟唱之間遊走，並為這些詩句披上不拘一格的音符。而如果早些認識「羅思容與孤毛頭」的聽眾，也能在專輯中辨識她與擅長實驗聲響、搖滾、東歐民謠等音樂人合作的痕跡。過程中可跳脫過去以客語演唱的羅思容，更專注於聆聽她詮釋詩歌本身。

 

 

當然，最好你兩者皆未接觸，那麼更推薦你在聆聽之後回來閱讀詩作。這樣的聆聽體驗得以讓音樂通往文學，從浪聲開始，以眾志成聲的通透和聲力量作結。

 

對抗到自由：女兒在藍海中的回應誓詞

 

專輯前半段五首歌情緒濃厚，透過器樂堆疊，呈現主角在大環境下的孤寂與渺小。而羅思容的聲音在吟唱中展現出兩種並存的力量：一方面是在迷惘情緒中釋放的柔和與沉靜，一方面是在壓迫中激盪出的剛毅與反抗。後半段則細膩描繪女性心裡的多樣稜角，音樂風格也顯得更為多元，從舞曲、佛朗明哥、東歐民謠，一直到最後的搖籃曲，以溫柔的聲響帶來擁抱與和解。整體視角從宏觀至內心、誕生到離世，經歷老和病、枷鎖與自由，折射出九十九種生命樣態，如同漂泊在無根的生之大海上。

 

 

這裡就是我安身立命之所了 為什麼還不覺悟

我們這些做女兒的就都閉緊嘴巴

讓男人去處理

〈戰爭路上的女兒R〉

 

專輯中有幾首令人印象深刻。聽第一遍時，便不自覺被〈戰爭路上的女兒R〉吸引。破碎、失真的吉他顆粒聲劃破寧靜，隨即又倉促地拉回穩定節奏，並唱出「這裡就是我的安身立命之所了」，乍聽略感突兀，但接著每經過一句詩詞都竄出一段跑調的聲響，才發覺主創者正在建構戰爭場景下物是人非的畫面，明明突如其來，卻要被迫在心中強植一道不願理解的價值。詩人以簡潔的字句描摹百年難解的兵戎衝突，而音樂人則花近六分鐘，重複演示那場身心「不覺悟」的抗爭，尤其到了後段能聽到象徵戰爭殘酷的吉他、試圖帶來平和的手風琴，與不斷想衝破枷鎖拿回主導的人聲交互碰撞，透過精心的聲響鋪排，女性在動盪中欲突破重圍的意志，變得格外鮮明。

 

 

你攙扶者我，另一個女兒

我們在男人中行走，彎彎曲曲，磕磕絆絆

〈自由的女兒 T〉

 

與此形成對比的，是〈自由的女兒 T〉。這首歌當中，手風琴成了主角唯一的依憑，與人聲形成對話之餘，也留白給自己，她必須躲過強勢者、戰勝膽怯，面對自由過程中的得來不易，最後衝出重圍。「自由」不僅是結局，更是整趟旅途的隱喻，而真正和她相伴的，仍是那把手風琴，象徵和平的那道微光。

 

沉默到誕生：吟唱間釋放女兒之聲

 

專輯中還有兩首構成相互對照的曲目：〈閉緊嘴巴的女兒 H〉與〈唸誦金剛經的女兒 X〉。在開與閉口之間，都受制於同一套社會規訓。閉口，是為了服從強勢父權，換取物質安穩，只需煩惱誕下的孩子是不是男兒；開口，禱念金剛經，是為了壓制自身慾望，並為被病痛蠶食的身體祝禱，繼續成為乖巧嘴巴緊閉的女人。兩首歌在人聲上大多呈現虔誠而不帶感情的方式鋪陳，而主題皆和「生」與「病」有關，前者仍保有躁動的音牆，透過吉他、鋼琴、鼓點交錯，呈現病榻的焦急與無力感，生產會是女性唯一的天命職責嗎？而這項使命真的要用破壞身體來換得嗎？後者則以一聲聲的頌缽、禱念經文，試著要女性「閉嘴」安靜接受疾病爬滿全身的苦痛。兩者皆以壓抑的音樂語言，傳遞女性在重重社會枷鎖下的痛楚與掙扎。

 

但你為什麼憂鬱

醫生說  （--他是個男的）

你晚上失眠耳朵暈眩間歇性的歇性的

頭痛不時來襲

〈閉緊嘴巴的女兒 H〉

 

詩人零雨曾分享〈女兒〉組詩是對世間女子在家庭、群體及個體間的思索，看似樸實的行筆，但字句皆以潛藏著大量的隱喻、象徵，描繪出女性所處的難處與宿命，這些描寫皆可能是現實社會的縮影。而早在2015年，羅思容便與零雨在《多一個》這張華、客、台語皆有的專輯中合作，兩人同樣用自身擅長的載體共創女性詩學，在那張專輯中誕生了〈關於故鄉的一些計算〉，將視角望向同樣需要深深耕植的鄉土。

 

我在海邊唸誦金剛經，應無所住而生其心。

我念誦給她，他們說這是迴向。

〈唸誦金剛經的女兒 X〉

 

 

這次攜手在文學中誕生音樂，就好比所有的誕生都需要一個「母親」角色，給予生命並還予自由。整張專輯，甚至是組詩，寫的是經歷的苦，但回歸原初都仍感念誕生的樂。而我在這張作品中感受到深刻的「刺痛」，不僅是她們花了數十年磨練而出的筆鋒與音符，更是那來自「母親」那如幽藍大海包容著的意象，給深深折服。正是這股力量，使她們能夠為受壓生命發聲，並堅定地活著。

 

用一張專輯的時間，去容納一段生命流經身體，點醒、觸動某些感官後的悸動，是我認為這張專輯想傳遞的核心之一，也是特別想推薦聽眾收聽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