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人文 從建築圖紙到策展現場：曾令理以「偶然哲學」打造獨特空間體驗

 

2017 年，在英國 Heatherwick Studio 擔任設計師與製造師的曾令理，與朋友們組織「偶然設計」，以建築裝置作品《供霧所》，獲選台北市立美術館的「X-site計畫」首獎。幾年後，曾令理進入陽明交通大學建築所任教，聲稱此後想過著和媽媽朋友在日常午後喝下午茶的生活，策展人的身份卻沒讓她稱心如意。

 

2021 年策展文博會花蓮館《據說考古隊》獲得高度好評，得到德國紅點設計大獎的肯定；2023 年策展倫敦設計雙年展台灣館的《人人材料行》，獲得 Best Design Medal 的殊榮。今年夏天再次參與文博會策展《穿霧之境》。

 

但其實可以的話，曾令理傾向一直躺著。    

 

想躺平的建築設計師，嚴謹中透出反轉魅力

 

「我好像被從床上拉起來做事⋯⋯」她請大家告訴大家。「我一定得說，我本質上沒有想要出門奮鬥。」

 

 

出生於新竹縣竹東鎮，曾令理說大家對鄉下來的人似乎有一種會在鄉間奔跑的刻板印象。「不見得喔，其實鄉下也很容易培養出宅宅喔。」她說的是自己。鄉村的晚上又黑又無聊，曾令理的童年大半都在房間裡看漫畫，高中時加入動漫社的她，沉浸於漫畫的美學敘事，從清水玲子《輝夜姬》、《最高機密》的華美畫風，到浦澤直樹的 《PLUTO冥王》、《怪物Monster》，腦洞大開的說故事方法。

 

漫畫的世界固然美好，但上了大學，現實鑿開了更大的宇宙。

 

高中讀二類，進入東海建築系後，曾令理形容她的腦袋一時半刻沒辦法整合「非邏輯性」的事，例如美感與抽象感知。

 

 

「老師常要我改，我不是不願意，而是真的不懂。眼看又要上課了，只好匆匆跑去美術社買材料，卻連該買什麼都不知道，滿腦迷惘。」評圖時，還得把自己的迷惘貼在牆上給大家看。「就算老師一句話都沒說，當其他同學做出漂亮的東西，那就已經深深地攻擊妳了。」

 

好在，一兩年後終有融會貫通時。「美學、邏輯跟使用者的需求，可以一起想的那一刻，這件事情就完成了。」

 

建築是嚴謹的學問，要鑽研的面向很多：法規、結構學、設備機械、水電⋯⋯「藝術品可能不會殺死人，可是建築會。」師長耳提面命，畫錯一條線的代價賠不起。「可是它又有浪漫的部分，你要想使用者需求啊、美學啊。」

大學時期老師跟曾令理的父母說：「令理很努力，但眼光偏窄⋯⋯」從小待在房間看漫畫的宅宅，從此開始被父母鼓勵出門去玩了。「我第一次出國就是去土耳其、去羅馬，那些建築物巨大的矗立在那裡，震撼得不得了。」她從床上彈起來，看見嚴謹以外的天馬行空。

曾令理開始在嚴肅與抽象之間擺盪。在規範中待久了，當曾令理往世界步去時，她總被新鮮又聰明的新方法吸住目光。例如那一場濃霧。

 

濃霧中，身體感官找回「台灣經驗」

 

在美國求學時，一次和建築系朋友相約看 Philip Johnson 設計的 Glass House

，突然周圍起了騷動，轉眼大夥深陷濃霧中。那是水霧藝術家中谷芙二子的作品。「那瞬間，大家也不關心建築了，投入在霧裡玩。」

「好冰涼！」當霧濃到一個程度，曾令理體悟到，人的視覺被剝奪後，審美濾鏡會消失，感受放大，且勾起共同身體感。「建築人在看建物，每個人看的都不一樣，即使是同一個場所，我們用視覺溝通的時候並不一定共享經驗。可是在濃霧裡，我們的感受透過身體對齊了。」水霧就此收藏入曾令理的身體感中。

 

完成學業後，曾令理進入夢想中的 Heatherwick Studio，在這裡，她見識到與傳統建築教育截然不同的工作方式：不是從法規與限制起步，而是先以材料與手作模型探索「型態」與「美」。「我們上班都穿得超隨便，因為很常會把自己玩得很髒啊。」

 

「Heatherwick Studio 的方法是把『美』和『型態』放在最高的追求去討論，再整合其他需求。」這種從感性出發、顛覆流程的創作順序，讓她深信——建築也能柔軟。

 

大展身手的時刻來了，曾令理也開始實踐建築人的感性。以《供霧所》為起手式，團隊找來專業做溫室降溫的廠商研究水霧的各種形態，「台灣人普遍都離山滿近的，大家應該很能共感山霧繚繞。」而這次文博會，她策劃的《穿霧之境》也再次處理霧，呈現台灣獨有的「霧林帶」。

曾令理曾前往英國知名的生態系溫室園區伊甸園計劃（Eden Project），「跋山涉水，到了一個遙遠的地方，走進那個溫室，我想——啊這不就台灣？」水霧裝置瀰漫，巨大的姑婆芋和滿滿的蕨類，潮濕、豐盛。「我們習以為常的一切，是有人用了這麼大的動能設法造出來珍藏的。」

全世界只有 1% 的森林，可以被稱為霧林，但在台灣，山與霧共構的畫面幾乎是日常。因此當此次文博會的主題為「水風景」時，曾令理希望大家可以好好體驗，台灣獨有的珍貴。

 

《穿霧之境》跟著水的最初型態「霧」遊歷林霧帶，形塑景觀、身體感、氣味與產業。走進展間，藉由光束的設計，打造如在霧中乍現的聖光；也與芳香小舖合作，調製不同海拔的特有植物香氣，如高海拔冬季的玉山薔薇和雪梅、中海拔夏日的香杉與野百合⋯⋯水霧、光線、氣味，五感喚出身體與記憶的情緒。

現在曾令理也是老師，她說在教很多基礎訓練課時，她也是很硬的。「同學們一定覺得很討厭吧，老師，妳自己在那邊噴霧，然後現在檢討我廁所少畫一間。」

 

時間，讓文化策展鑿得更深

 

曾令理小時候幾乎沒有看展經驗，但現在不同了，展覽遍地開花。「每一個展覽有它不同的觀眾面向，以及意義和目標。」當我們談論人們需要什麼樣的展覽時，曾令理知道這是一題需要在「拍照打卡」和「深度思考」之間取平衡的策展難題。

「關鍵需求是時間。」2021 年文博會花蓮館《據說考古隊》可以說是近年雅俗共賞的經典範例。當時因為 Covid-19 的影響，延後開展，意外替團隊掙得最珍貴的時間。

 

曾令理不諱言，最初只是想簡明粗暴地介紹花蓮的石頭產業。但因為有時間，當他們深入與花蓮人對話、沉澱、內化，漸漸找到更抽象卻珍貴的主軸：「那些傳說故事也好，那裡的人相信萬物皆有靈也好，石頭已經是一種文化力量，不是很好賺錢這麼簡單。」《據說考古隊》在時間的推移下蛻變，策展主軸從產業經濟層面，轉化為抽象的文化轉譯。

不打算把花蓮搬到台北展覽，他們企圖做一個空間，讓所有走進來的人，都想要去花蓮。「我想要強調，人們對於抽象的東西，不見得不願意花錢。有時候，你用氛圍、感受性打動人，讓人產生情感上的連結，它未必不能產生所謂的商業價值。」

 

展場裡沒有大推花蓮商品，但卻成功牽引了人們對花蓮的共同想像。想再去一次，聽浪、聞海、彎腰撿起一顆與自己相連的石頭，感受面對大自然的謙卑。

 

不是每個展覽都這麼有餘裕。「但，慢慢來嘛。我們不著急。」面對看不見的抽象藝術，她懂大家會擔心，曾令理拿出她善於服務業主的建築人貼心，但她也期許，就像蓋一棟建築的節奏是三、五年，策展的節奏若能稍稍減速，往更有耐心與遠見的方向擺去，「時間，可以造就深度。」

 

時間也像是建築與策展的分野處。曾令理形容，建築人的愛是淡淡的細水長流，因為往往一個作品蓋好，人早已投入下幾個作品去了。但策展的愛是爆炸式的愛，所有事情都得在一瞬之間輪番上陣。兩邊返踏，她發現策展人的情緒通常都比建築人更豐沛，「建築這邊喔，就是平靜，也比較慢、比較老一點。」

去年曾令理以建築裝置作品《蜷蜷亭》獲 2024 ADA 新銳建築獎。「可是我在藝術設計這一圈，都是個阿姨了，我才剛拿到新銳獎⋯⋯你看，在建築圈，我是個年輕人呢。」

    

時而年輕時而成熟、可快亦可慢，有時莊重——「團隊的名稱啊，我本來想叫『偶爾』設計——就偶爾、偶爾做做就好啦。」有時很淘氣。

曾令理的雙面性，成就一種磨去野心，不強調積極，卻能使堅硬的空間軟化，理性與感性順序輕鬆輪調的姿態。好像，她的展覽其實就是那一場場有深層對話、卻又療癒的媽媽下午茶。

 

附錄：曾令理的魚干期

 

 

前陣子剛升副教授的曾令理說，她莫名其妙陷入一個倦怠期。「我克服倦怠的方式，就是用更倦怠的方式來處理。我會進入，魚干期。」一口氣把食物都買好，躺在床上追劇看漫畫，訊息不回、成天抱貓。     「回到我小時候、那種阿宅的狀態，對我而言就是深層休息——在那個架空的故事裡面，身處的世界會消失，那比冥想還要深度休息吧！」

 

等到腰痛到不行的時候，就會站起來了。她說。

 

        

【2025臺灣文化創意博覽會】

 

✦文化策展✦

一、地點：

「穿霧之境」：松山文創園區2號倉庫

「有河之靈」：松山文創園區3號倉庫

「接海之島」：松山文創園區4號倉庫

「臺灣萬水」：松山文創園區5號倉庫

「日常＋」：松山文創園區北向製菸工廠

二、活動期間：

日期：8月2日（六）-8月10日（日） 時間：10:00-18:00

日期：8月11日（一） 時間：10:00-16:00

2025臺灣文博會官網：https://creativexpo.t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