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蘭書房 張曼娟:我真的不是天生快樂,而是選擇快樂

我真的不是天生快樂,而是選擇快樂,這選擇是來自痛苦的啟示,而不是幸福的土壤。

 

我並不是天生樂觀,曾經,很長的一段時間,我是個內向悲觀而又敏感的女孩,我的臉上很少出現笑容,遇到挑戰總是告訴自己:「我會失敗,我肯定是做不到的。」果真失敗,便有了更深的沮喪。因為個性的關係,我的戀愛總是曖昧不明、患得患失。


博士班畢業那年,經由大學同事介紹,認識了一位留美博士,起初是靠信件與電話連絡情感,當博士回到臺灣任教,我們才能像男女朋友那樣約會。然而,不到一個月,我便發現,不管是性格或是價值觀,我們的差異相當大,其實並不適合。

 

而對方提出了結婚的要求,並列出婚姻戒律,其中最令我震驚的,莫過於婚後必須將教職收入與一切版稅交由丈夫處置,而丈夫每個月會發三千元零用金給我,不管我需要任何東西,都得向丈夫申請,他批准之後才可以購買。


當年的我,雖說達不到財富自由,卻也嘗到了經濟獨立的滋味,女人一旦學會從自己的袋裡掏錢花用,就很難再向男人手中乞討了。


溝通無效之後,我提出分手,災難就此展開。對方認為既然已經交往,就沒有分手的可能,必須要結婚。他半夜三更打電話到我家,恣意謾罵我與父母;投遞詆毀黑函給左右鄰居,目的就是讓我沒臉做人,出不了門;他還跑去我任教的大學,散發我寫給他的書信,為的是讓我無地自容,斷絕生路。

 

他宣稱必須「好好教訓」我,直到我「道歉賠罪」,乖乖嫁給他。他說過好幾次,很多人都認識我,卻沒人認識他,怕丟臉的是我,他是穩穩的贏家。


當時的我是個完美主義者,處於情感的潔癖期,接二連三的傷害與不堪,使我崩潰了。為了保護我,父母只好提起訴訟,討回公道,讓一切畫下句點。就算是走法律途逕,也是一段漫長的等待。我經歷著吃不下、睡不著、動不動就掉眼淚,卻又宛如驚弓之鳥的日子。


直到某一天,年少時就認識的好友終於看不下去了,她帶著怒氣對我說:「妳還要這樣過多久?妳本來就不是快樂的人,現在更是生不如死。那個人有什麼重要?那件事有什麼了不起?妳要悲傷多久?」


我被她問得啞然無語,人生是我自己的,別人或許能傷害我,但不致於毀滅我,除非我給他毀滅我的權力。我對好友說出了誓言:「我忍受了這麼多痛苦,已經夠了,從此以後,我要當一個快樂的人。誰都不能剝奪我的快樂。」


就是從那個時刻開始,我的人生調性開始轉變了。所以,我真的不是天生快樂,而是選擇快樂。這選擇是來自痛苦的啟示,而不是幸福的土壤。

 


因為新書的出版,被疫情延宕好久的簽書見面會再次啟動了。對於我這樣身經百戰的花甲作家來說,也是無法從容自若的,其實暗暗緊張了一陣子,在全臺巡迴的活動中,有讀者才見到我進場,還沒走到臺上,就激動得哭了起來。

 

自從我的創作觸及「中年覺醒」,直探這一代中年人的處境,再加上照顧者的困境,常在與讀者面對面交流的時刻,接收到被知解的欣慰與感動。


不只一個讀者對我說:「妳已經當照顧者八年了,我都有看妳的臉書,也讀妳的書,心裡很不安,不知道妳會被生活折磨成什麼樣子?會不會變成另一個人了?但是,今天看到妳,我覺得好安慰,妳沒有變,好像成了更好的人。」聽到這樣的說法,我從心裡暖起來,彷彿也想落淚了。


其實我也常常思考,當初老父母在一年半以內陸續罹患思覺失調與認知症,原本平淡的家庭生活,頓時天崩地裂,月沉星落,確實曾經有好幾個困厄的時刻,我覺得自己無以為繼,甚至想過放棄,放棄一切、放棄自己。

 

後來的我,是怎麼走過來的呢?


最近臉書上有一則分享觸動了我,談的是「快樂練習」。一個小男孩搞丟了十塊錢,當然覺得不開心,媽媽讓他做快樂練習,他說:「還好掉的是十塊錢,不是一百塊錢。」這種想法果然是樂觀的,而爸爸在一旁說:「撿到錢的人應該很開心。」只要有人開心,就是很棒的事。原來,所謂的「快樂練習」,就是往好處想。


原來,往好處想的「快樂練習」我已經做了許多年了。我甚至在某個暗黑時刻告訴自己,應該心存感謝,這樣的家庭變故是我五十四歲發生的,我已經足夠強韌去對抗這一切,如果發生在十四歲的時候,我想,心靈那樣羸弱自卑的少女,只能被澈底摧毀了。


生活的挑戰每天都在發生,披上花甲之後,也就是一路的下坡車了,以前沒經歷過的挫折,將會接踵而來,對自身的掌握度也會愈來愈差,甚至全面失控。

 

當煩惱倏然而至,除了學會輕輕踩煩憂的剎車,更要每天做快樂的練習。「值得慶幸的是……」這樣的造句非常重要。


快樂其實是一種技能,常常練習,也就嫻熟了。

 

(本文為節錄,詳見《幸福號列車2.0)

 

        名:幸福號列車2.0:隨時停靠,沒有終點

        版:時報文化出版

        張曼娟

作者簡介

 

她知曉身為女性的艱難與榮耀,她深明男女之間永恆的探戈,她擅長用明亮文字談論關係曲折,她溫柔卻不脆弱,胸口掛著:「憂傷與自憐禁止進入」。

 

身為「大人學」的實踐者,她是孜孜矻矻的照顧者,也是自己最忠實的陪伴者。她懂得人應該適時從家族中走出來,還原成一個人。

 

圖片提供:
攝影:陳佩芸、時報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