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劇場婆媳戲(系列之26)

by  夏瑞紅

某日在小村菜市場。

有位太太抱怨,妯娌都住得遠,久久才回來一次,公婆對她們好客氣,而住一起天天任憑使喚的她卻老被挑剔。

菜攤老闆隨即附和:「近的總是吃虧啦!」

 

她們錯了,侍奉父母絕不「吃虧」。

然而,這倒也如實反映了人情尷尬──相愛容易相處難。

相愛屬理想、可抽象往來;相處卻很現實,得面對面、具體應接。偏偏生活瑣碎易磨損角色包裝,讓相愛的人赤裸裸、彼此衝擊。

 

我是公婆唯一的媳婦,早認定得擔起全部侍奉責任,但這不等於我已準備好回小村與他們同住,或能單靠一個認定跳過磨合期。

2012年冬天,先生剛出院,我隨之正式遷居小村。所謂「正式」並非辦了什麼儀式手續,不過是匆匆回台北一趟,運下來一箱衣物和廚具,了結之前靠隨身行李奔波於醫院和小村之間的「寄旅」狀態。

 

而後我立刻接手廚房,全按自己習慣重整。所幸婆婆脾氣好肚量大,默默順勢移交「煮權」,換作我,不知會不會覺得被媳婦「侵犯」?

 

即使這樣,一開始單單飲食這一項,反倒是我就常懊惱被婆婆「冒犯」。

 

她覺得沒魚沒肉便吃不飽,即使煮滿一桌素菜,仍問:「哪ㄟ冇尼配(台語,怎沒配飯菜餚)?」她也不接受糙米飯或白米飯中摻雜糧,認為那簡直開倒車作古早人。

 

初期先生只能強吞流質食物又爆瘦,她非常憂慮,因而日夜不斷要我煮煮煮。平常我還能好言安慰,心煩時真想叫──我不會虐待妳兒子啦!

 

還有更苦惱的。她好歡喜活捉鱉、或像蛇的鱔魚之類野味回來,要我快快現燉。這讓過去幾乎不煮葷腥的我好痛苦,但公婆對其「營養」有絕對信仰,先生也不便違逆,到頭來我只好咬牙閉眼,順老人家意思。

 

有次她帶回一大袋看似乾柴的木片,說是珍貴「藥頭仔」──刺仔,「焢大骨、燉豬腳最補」!上網調查才知那是金合歡。還有更多無從查考的神奇植物,無非是「聽人講效果真好」,效果則不外乎退火、健胃養肝、通血路、固筋骨。我說亂吃不安全,她堅持「天然ㄟ冇敗害」。

 

她還會叨唸某某也罹癌,都有在吃藥,為什麼我不要求醫生開藥?雖已盡可能說明療程及後續追蹤計畫,但她仍若有所失,老催促去就醫檢查。

 

我想,除非先生自己抉擇,若我堅持「自然療法」、「生機飲食」,真不知日子怎麼過?諸如此類差異衝突,光相愛或可彼此尊重包容,但落入相處,每項細節都可能變作對個人認知、品味、價值觀,甚至是人格的尖銳挑釁。

 

自古都說「婆媳問題」,而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好像女人彼此天生好鬥,但事實恐怕是,父系社會中,女婿丈母娘多半只短暫維持賓客關係就行,而嫁入夫家的媳婦卻不免須與婆婆相處。同住屋簷下的丈母娘和女婿,鬧到叫警察的,不也大有人在?

 

婆媳問題相對多的另一原因應是,婆媳間的第三者是那兒子,丈母娘與女婿間的是那女兒,女人一般較懂兩邊安撫,而男人多粗心不耐煩,常一出口就雪上加霜。

 

比起要女婿理解丈母娘,媳婦體會婆婆應該容易些,尤其有了孩子後,更能同情為人母者總不自覺墮入「媽媽神經質兼偏執狂」。「難道妳不能體諒可憐的老母心?」我就是靠這一句捫心自問,才一再從婆媳緊張中鬆脫。

 

別過度投入角色,便能隨時轉身下台,更清楚看見另一個人妻、人母的處境﹔是那個看見軟化了對立之心,使我甘願撒個嬌或耍個賴,輕快「混」過一切爭執。

 

不敢相信我這樣「龜毛」的人有天會用「混」字訣演出小村媳婦!不知這樣好不好,但至少目前這招還管用。

 

感謝婆婆讓我轉變,通過這些轉變,將來我若是更可愛又更好相處的婆婆,那就不枉這人間家庭劇場吧!

圖片提供:
邱勝旺

夏瑞紅

夏瑞紅

文章 56

一個女生,從小莫名自命不凡, 但其實只是平凡地生長於台灣小島。 在報社上班二十餘年,寫過幾本書,也當了媽媽, 我行我素,似乎對自己滿有把握。 傳說中的世界末日那年遷居農村, 才發現一切突然歸零, 人生得回頭重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