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下小狗啟示錄(系列之22)

by  夏瑞紅

小村人家的狗大多負責看家,所以幾乎都住在大門邊,而且常不栓綁,可自由在庭埕活動,興來出門遛達一番也是被默許的。像都市那樣穿衣套鞋染毛燙髮洗香香,又老被主人供在冷氣房、摟在懷裡的,倒是罕見。

 

可也不是每隻鄉下的狗都樂活。小村公路邊有隻小黑狗,牠被綁在一間密閉鐵皮小狗舍裡,唯有一個破洞能讓牠探出頭,偶爾在眼前那川流不息的舞台客串一角。

 

此地夏日正午連田土都燙手,不知牠如何能安住其中?也許起初牠也曾咆哮抗議,畢竟主人的庭院雖堆滿木頭,卻還十分寬敞,就算要牠終身在門口服勤,也有條件安排一間舒適的警衛室,但顯然牠已接受也習慣了這一切。

 

牠很沉默,只在有人佇足時,才厲聲警告,而且仍然那麼認真,絕不辜負主人一絲託付。

 

我曾被牠的狂吠驚嚇,但觀察其現實處境後,對牠的兇惡忽然別有所感。有一天我蹲下來注視牠眼睛,牠叫過一陣後也漸漸靜下來,從那之後,我們祕密交上了朋友,經過時牠不再對我吼叫。

 

有一天若能擺脫鐵鍊走出那小屋,牠會離開嗎?

或者,如今牠覺得把全世界縮在一個洞外最安全?

我在村裡的另一位小黑朋友是叔叔養的米克斯狗。回小村兩年來,我不曾與牠來往,並非討厭牠,而是牠似乎仇視每個陌生人。剛回家那個夏季到秋末,我一出現在三合院曬穀場,牠便死命狂吠,更別提其他訪客遭到的威脅。

 

據說牠性情乖戾暴烈,曾有傷人前科,因此只好成天拴在鐵籠上。

 

第二年牠不再那樣吠我了,但只要一靠近鐵籠,牠一樣會發出令人低沉警告。

 

牠的名字就叫小黑。 有一天,嬸嬸難得牽牠出門散步透氣,結果牠在半路和流浪狗群幹架,嬸嬸拉不住,只好放了牠。當牠後來獨自回到三合院時,家人一起大費周章都無法讓牠受綁,讓我有點擔心冷不防被攻擊。

 

隔天清晨散步途中,突然有隻狗從草叢竄出,嚇我一大跳,一看竟是小黑!

於是我故作鎮定,照常往前走,但以眼睛餘光不斷警戒緊隨的黑影,六分褲露出的兩截小腿毛孔剎時都瑟縮起來。

 

我轉進巷弄穿過田間,小黑仍以三四步距離默默隨行,牠落後太遠時,我好奇試著叫喚,沒想到牠便快步跑來,我這才隱約感覺到,小黑心裡應有我這個家人吧?

 

不知小黑在狗界是怎樣的形象?一路上家狗野狗對牠都不友善,一個多小時的散步裡,牠不堪挑釁、無役不與,三度投入肉搏,眉頭還被咬破流血,幸好我衝進纏鬥現場大聲斥喝並催小黑快走,牠還願意聽話。看我回頭作勢恐嚇不肯善罷甘休又追上來的狗群,小黑邊走邊發出悲淒的咕噥,好像在訴苦又像在告狀,頸背微微震顫著。

 

回到三合院時,我招牠來吃點心,但牠走兩步就裹足不前。於是我走近牠身邊,但這讓牠不自在,左右踱步離開,然後又轉頭望著我。我只好把食物丟給牠,但牠不張口接食物,而是反射式地稍作閃躲,等食物落定在地上,再低頭靠過去吃。

我們收養的來福好像無憂無慮天真爛漫的傻大個,相較下小黑的性格近乎相反,牠是位難以了解的、緊張孤僻的神經質歐巴桑。

 

雖然相遇未必在彼此「最好的時候」,但且讓我們互相憐惜、擔待,就這樣好好同行一段吧!畢竟在相遇前的漫漫時光裡,我們各有遭遇,是那些暗地形塑了我們的樣子,而這樣子也不過是我們以為可靠好用的防護包裝和反應模式而已,並不等於我們;相信我們來自天上的真善美,終將在雲翳消散時,如實綻露。 

圖片提供:
邱勝旺

夏瑞紅

夏瑞紅

文章 56

一個女生,從小莫名自命不凡, 但其實只是平凡地生長於台灣小島。 在報社上班二十餘年,寫過幾本書,也當了媽媽, 我行我素,似乎對自己滿有把握。 傳說中的世界末日那年遷居農村, 才發現一切突然歸零, 人生得回頭重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