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老父母共晨昏(系列之27)

by  夏瑞紅

為了年終維修,家裡需要木工、水電工。我對小村還不夠熟,所以請公婆找師傅,結果師傅們來看一下,彼此就約期施工。

就這樣?不先估價?對此,公婆只說──那樣對人家不好意思。

 

在小村,請誰來勘查就等於把工作託付誰,多少錢、怎麼做,全師傅說了算,無討價還價。這種建立在「絕對信用」的生意以人格口碑為招牌,不過,只要有一次不認真老實,村人往往默認不追究,卻在當下決定不再「交關」,一輩子不。

 

原來公婆交代要買哪攤菜、不叫哪家瓦斯,背後都有段信用故事,有的還上溯到「伊老爸」或「伊老母」如何如何,就是一份買賣情義,什麼都不用多說。

 

情靠不住所以講理,理講不清所以依法,時下社會已處處有辦「法」了,小村卻仍停留在情面上,該說她猶存古風呢?還是落後時潮?

或許因小村居民安土重遷,彼此間甚至有三四代交情,而今又人數稀少,隨便一點風聲都能傳遍全村吧?

由於青壯人口外移都市,今日小村裡多是一群像我公婆一樣七老八十的長輩,田間、魚塭、廟會、菜市場至今仍靠他們主場。曾經戰爭飢荒的他們普遍身材精瘦,滿臉風霜,膝蓋因長期勞動而損傷,嗓門卻依然強健,說起話來中氣十足,似乎永遠理直氣壯。他們畢生親近土地、效忠家庭,勤儉刻苦、安份守己,是篤信「舉頭三尺有神明」的台灣末代「古意人」。

 

在我心目中,這樣的上一代農村前輩簡直是亟需保育的珍貴「稀有人種」。

 

小村居民常說我肯回鄉下洗衣煮飯照顧公婆,實在是稀罕的「好媳婦」,也稱讚公婆「好命」。其實,我沒什麼偉大的事業要割捨,也沒急迫的經濟壓力必須留在都市賺錢,有個鄉下老家可以退休,還有父母可以侍候、藉此稍稍安心作「無業遊民」,說起來倒是我的幸運。

 

與這樣的一代共同生活,傾聽他們的故事,如同翻閱一頁活生生的台灣史;他們簡單樸素的生活態度及價值觀,好像是避難「橫坑」、「導坑」,也讓我得以暫時脫離功利社會高速隧道的烏煙瘴氣。

 

公婆都還健康,且不嫌我老愛「採訪」他們,我才有機會設身處地去經歷他們的經歷、感受他們的感受,他們因而不再只是「公公、婆婆」,而是兩個有趣的「人」。

 

婆婆說她「作囡仔」時很愛趕流行,曾幾度偷跑到鄰鎮用熱鉗燙捲髮、磨虎牙鑲金邊,才十幾歲就有那種躲在田溝邊看她踩水車的外省軍官上門提親,但父母強烈反對,因那時鄉下傳說大陸軍隊遲早會撤回,到時船開到海峽中央,台灣新娘就會被拋下大海。

 

公公也有段外省軍官回憶。當年他是同梯部隊裡少數能講點國語的阿兵哥,有位營長鑽研佛學,偶爾應邀到各地寺廟講金剛經,竟帶著公公去做台語即席翻譯,起初他糊里糊塗,經過台下許多出家人不斷修正,後來居然也漸漸有模有樣。

 

回首前程,他們常說現代生活的舒服便利,是他們小時候根本不敢奢望的,但當年溪水清澈可飲,田裡還有很多魚蝦青蛙泥鰍可以加菜,河畔的菱角、林裡的野果似採摘不盡,卻也是現代人不能想像的。他們躲過戰爭空襲,看過製糖會社日本人搭船返鄉前倉皇拍賣家當,也見過大陸來的青年軍穿著破爛衣鞋埋鍋造飯,認為在時代洪流中,大家同樣渺小無奈、值得同情,人唯能逆來順受、聽天由命。

 

真心疼上一代吃過的苦,希望他們能安享晚年,但他們對種種生活習慣都很固執,到頭來我不能不慚愧,所謂「好媳婦」為他們做的,實在太有限,頂多也不過歡喜陪伴共度晨昏而已。

圖片提供:
邱勝旺

夏瑞紅

夏瑞紅

文章 56

一個女生,從小莫名自命不凡, 但其實只是平凡地生長於台灣小島。 在報社上班二十餘年,寫過幾本書,也當了媽媽, 我行我素,似乎對自己滿有把握。 傳說中的世界末日那年遷居農村, 才發現一切突然歸零, 人生得回頭重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