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題是用來享受,不是用來解決的

by  褚士瑩

從來沒有人說人生是簡單的

 

我相信,人生問題不是用來解決的,而是像花園一樣,是用來享受的。

 

最近幾個朋友聚在曼谷,在座其中一位是剛剛結束在澳洲打工度假一年的年輕人,他看起來不大快樂。

 

「怎麼了?」我們問他。

 

「自從澳洲回來以後,我又開始回到原本的公司上班,做一樣的事,過一樣的生活,但是什麼都不對勁了。」他說著說著,眼眶就紅了起來。

 

「聽起來你覺得後悔。」我說,「你後悔的是選擇去澳洲看到外面的廣大世界,還是後悔當時選擇離開澳洲回來?」我問。

 

朋友想了一想以後說:「我後悔沒有早一點去看外面的世界,也後悔選擇回來。」

 

我可以感受到他唇齒間巨大的痛苦。

 

 

這時,在座另一位德國朋友克里斯多福,目前正在南蘇丹共和國的聯合國維和部隊工作,他溫溫地開口說自己也曾經經歷過同樣的階段,大學畢業以後,好幾年的時間,每天坐在出版社辦公室裡,擔任一名期刊的編輯,每天規律的上班下班,過著穩定的上班族生活,但是他很不快樂。

 

這時,有一個同事邀請他一起參加一個在地街友送餐的志工活動,所此以後每個月有一天下班以後,他們就開著車到打烊前的麵包店,去收集當天沒有賣完的麵包跟三明治,接著就按照其他志工畫出的地圖,把這些食物分送到城市裡大街小巷每一個有街友的地方,通常會到半夜十二點才結束。

 

「雖然只是短短幾個小時,但是我覺得那幾個小時,我帶來的價值,比工作一整個月還要多。」

 

從那個時候開始,他思索著為什麼自己被「卡」在人生現實裡,以及要如何改變,克里斯多福意識到人生是一個非常複雜的問題,不是他可以用自己已經知道到的知識系統想出好方法的,於是原本大學念市場行銷的他,畢業十年之後離開德國故鄉重回校園,去英國倫敦政經學院(LSE)唸了「複雜性科學(Complexity Science)」的碩士。

 

所謂的複雜性科學,是系統科學發展起源於1980年代的新階段,透過研究方法論上的突破和創新,方法論或者思維方式的變革,不僅引發了自然科學界的變革,而且也日益滲透到哲學、人文社會科學領域,打破傳統學科之間互不來往的界限,尋找各學科之間的相互聯繫、相互合作的統一機制,為人類的發展提供一種新思路、新方法和新途徑,不久前剛逝世的英國著名物理學家霍金甚至稱「21世紀將是複雜性科學的世紀」,因為所有自然界帶給我們的問題都有關連,而這些關聯要用新的思維模式來理解。

 

但人生複雜不見得是「問題」

 

在這自我追尋的過程中,克里斯多福繼續「為街友送餐」的志工服務,碩士畢業後,他踏出舒適圈,加入了一個小型NGO組織去了非洲的衣索比亞,從那裡開始,開啟了人生的新篇章,就像後腳跟著前腳那樣自然,加入了聯合國維和部隊派駐在烏干達三年,之後陸續到了台灣、泰國,繼續自我追尋的腳步,接著到了美國紐約的聯合國總部工作,現在在南蘇丹的聯合國駐點單位擔任人資(HR)的工作。雖然他對人資一竅不通,而且戰場的人資,每個禮拜都有出乎意料、沒有SOP標準程序的事情發生,包括如何在南蘇丹安排將戰士的屍體從烏干達的醫院送回孟加拉的老家,但是拜「複雜性科學」的訓練之賜,他知道如何用已知的方法,來面對未知的問題。

 

 

同時,在南蘇丹共和國首都的朱巴,每天晚上七點後就實施宵禁,所以克里斯多福有充足的時間,擔任編輯協助出版了一本「複雜性科學研究方法的理論與應用指南」,同時思考著是否要念發展學的博士學位。

 

「經過了這些歷程之後,其實我沒有解決什麼人生的問題,而且以後還會有很多問題。」他說,「但是我再也不像過去那樣,只因為人生的問題無法解決而困擾。」

 

「沒有辦法解決問題,那怎麼辦呢?」卡在人生中的朋友聽著聽著,臉頰流下了一行來不及擦的淚水。

 

「不要急著解決問題,能夠好好地、慢慢地趁這個機會,思考人生這件事,不是很棒嗎?」克里斯多福說。要不是看著他白皙的日耳曼民族光頭,我會以為說這話的是個古代中國的禪師。

 

HOW之前,先知道WHAT和WHY

 

我的法國哲學老師奧斯卡伯尼菲,也時常提醒我們在為客戶進行哲學諮商的時候,不要每次遇到問題,就立刻進入「問題解決(problem-solving)」模式,急著幫客戶解決問題,因為解決問題的方法的「如何(how to)」,往往是膚淺的、簡單的,甚至沒有意義的—如果客戶沒有先真正理解這個問題「是什麼(what)」、還有「為什麼(why)」的話。

 

就像急著想知道「如何為人生賺第一桶金」的人,如果不知道金錢對人生真正的意義是什麼,還有人為什麼要賺錢,那麼無論賺幾桶金,聚集多少財富,都不會解決對金錢的焦慮。

 

或是急著想「如何解決時間不夠用」問題的人,如果不知道每個人每天都有相同的24小時,時間不夠用的人,真正原因在於想做的太多,而不是時間太少,那麼時間不夠用的問題,永遠不可能解決。

 

當然,並不是所有的問題都不需要解決,人生何去何從的問題,跟粉碎性骨折要去醫院立刻動手術的問題,急迫性跟解決方式不同,這不需要一個哲學家來告訴我們,也不需要讀複雜性科學的論文集。

 

與其急著想要解決不可能立刻解決的問題、不現實地冀望讓問題快快消失,為什麼不能看著自己的問題,讚嘆地說:『這個問題多麼有趣啊!』然後沏上一杯好茶,好好享受這個美好的問題,分析問題的本質,思考問題跟我的關係,透過思考問題的同時,重新定義我跟世界的關係,這不是很棒嗎?

 

 

我們時常以為人生問題,是天上掉下來的磚頭,但它們其實更像是天邊的烏雲,烏雲或許是問題,但是不是一個需要解決、能夠解決的問題呢?

 

無論我們作不作為,烏雲帶來的問題,或許會發生,或許不會,但無論如何,烏雲終究會消失。

 

與其杞人憂天,不如在天際邊滾來團團烏雲時,趕緊收了陽台上的衣服後,剩下的,就沒什麼緊急的了。

 

拿杯茶、拉張椅子坐在窗邊,正視烏雲的本質,就是哲學。

 

思考為什麼會有烏雲,這就是科學。

 

無論是否傾盆大雨,雨水是否泛濫成災,烏雲當然是一個值得享受的美好問題,至於是不是傾盆大雨,雨後有沒有彩虹,都只會讓問題變得更有意思。

 

「問題」是生命的客人

 

可以觀察享受的,不只是花園,當然也可以是烏雲,原始佛教的修行法門中,甚至鼓勵透過對一堆白骨的觀想,對治世間法的貪愛執著;對克里斯多福來說,是南蘇丹戰亂中石縫綻放的小花,對澳洲打工度假回來的年輕人來說,則是千篇一律的日常生活。

 

問題不見得都像絆腳的石頭那樣非踢到路邊不可,屍骨也不一定要深深埋起來,沒有醜惡與腐爛的美,一定是虛假的、沒有生命力的,就像不會凋萎的塑膠花一樣。 真實活著的人,當然就應該有值得享受的美好問題,問題當然是問題,也會為生命帶來各種不便,有些根本不能解決,有些雖然能夠解決、卻不用解決。

 

剩下那些能夠解決,也需要解決的問題,別急,先拿來插在花瓶中,仔細觀賞問題完美的利刺,再拿一些來泡茶,好好品嚐問題充滿層次的豐富味道,正式迎接那些不請自來的問題,從正門走入我們的生命,時候到了,也請問題像尊貴的客人那樣,從正門好好離開,沒有後悔,沒有懷疑,沒有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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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士瑩

褚士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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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際NGO工作者。長期協助整合緬甸公民組織,有效監督國際資源挹注緬甸革新。在台灣也與NGO工作者一起關心弱勢族群、環境等議題。他喜歡寫作,航海,划獨木舟,騎自行車,喝黑咖啡,吃芒果。已出版「1年計劃10年對話」、「給自己十樣人生禮物」、「在天涯的盡頭歸零」等近50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