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的裁縫師

by  褚士瑩

你的夢想,是現實的金蔥亮片、蝶古巴特,還是鑽石別針,或是一條金線?

 

我的朋友Jonathan說他從小就過著相當勤苦的生活,自從懂事以後,每天下課就在墾丁街上跟著家人擺攤;長大以後當兵,遇到難得休假回家,還是在家裡顧攤子。即使如此,他並不是沒有夢想的人。

 

他的夢想,是要成為一個服裝設計師,做出美麗的女裝。

 

不斷準備,到了三十歲,才終於能夠暫時放下家裡在墾丁經營的民宿,到一家私立國際設計學院在曼谷的分校圓夢。在工業縫紉機前,在老鼠竄逃的曼谷巷弄裡,找到用自己的力量可以觸及的星星,即使學歷不被泰國當地政府承認也不在乎,畢竟他從來就不是為了一紙文憑而學設計的。

 

三年前完成學業,回到墾丁繼續經營民宿,夜晚下班後仍繼續自己接受小量訂製服。每隔一陣他總會找藉口回曼谷,我們也都會敘舊。

 

「走吧!我帶你去看以前我住的家。」朋友突然說。

 

雖然他在曼谷的舊家離我的住處很近,只隔著一條天橋,但因為覺得那一帶總是亂哄哄的,所以十五年來我幾乎從來沒費事走到對面去過。

 

我們穿梭在小巷小弄中,路邊做生意的小販,顯然還記得這個老鄰居,紛紛跟他打招呼,彷彿這台灣人是地下里長。

 

「以前在泰國的家, 或許小,或許簡陋,或許窮苦,但毫無疑問的是,在那三十平米的空間裡,把世界各地的氧氣帶進我的靈魂裡。」他對著曾經住過的老公寓,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彷彿嗅到什麼比夜半的曇花更美、更讓人滿足的氣味,雖然我什麼也感覺不到,只覺得又熱又亂。

 

後來我們又跨過天橋,回到這一邊的世界,到他最喜歡的咖啡店。通常會出現在加油站的Amazon,吹著冷氣、喝他學生時代百喝不膩的義大利濃縮咖啡冰沙,沒喝過的人看那表情肯定會以為是人間美味。

 

每次見到Jonathan,他的故事總提醒著我,現實當中永遠有像針線那樣穿得過的細小縫隙,可以將看來遙不可及的夢想,一針一線縫織進現實裡,成為一個自己喜歡的人。

 

 

現實本身沒有什麼問題,就是一塊樸素沈重的布料,經髒耐洗,但夢想卻可以改變這塊布的樣子。

 

有人在乏味的現實中只求「小確幸」,排隊三個小時買一塊燒餅,搶購一款限量名牌包,搶熱門演唱會的票,這種永遠都是用金錢消費交換而來的夢想,其實只是隨便用三秒膠貼在現實這塊布上的一顆金蔥亮片,俗艷突兀而怪異可笑,而且一摳就掉,還會留下一塊疤痕。

 

稍微用心一點的,把夢想當成「蝶古巴特(Decoupage)」拼貼藝術DIY,剪下餐巾紙上面的印花,用白膠黏貼在一成不變的生活,或是或想丟棄的人生上。這些人跟著流行每幾年就有一件熱衷的事,前幾年量身訂製摺疊自行車,這幾年則到世界各地跑馬拉松,每隔幾年就蝶古巴特一下,用便宜、速成的短暫嗜好,換個表面有趣的圖案, 內在本質卻從來沒有改變,還是那個老舊無味的人生,其實什麼都不喜歡。

 

有人的夢想,則是一顆巨大而沈重的豪華別針,鑲著鑽石紅寶貓眼,勉強別在現實這塊布上,跟沈悶的布料一點都不協調,甚至沈甸甸地將整件衣服都拉垂變形了。厭惡教書的老師,平日啟動自動駕駛模式渾渾噩噩度日的上班族,一放長假就迫不及待去國外跑趴、搭豪華郵輪,甚至以夢想之名,傾家蕩產不計後果地去環遊世界,或是把便宜的小套房,硬生生安裝上豪宅等級的家居用品跟廚具,就是那枚鑽石別針。

 

但是Jonathan有點不一樣,他是裁縫師,他知道夢想不是用來掩蓋現實,就像美麗的衣服無法遮住醜陋的心靈,他找到唯一能夠讓夢想跟現實共存的方法,就是把少量而珍貴的夢想織進現實的布料裡面,變成一條畫龍點睛的金線,就算多了也不好看,反而會變得俗麗。

 

他一面喝著咖啡,說到昔日念設計學院時,如何把自己的作品帶到恰圖恰假日市集的店家寄賣賺外快。這次回墾丁,接下來要裁製媽媽的兩件旗袍,姑姑預定的兩個手提包,還有在民宿櫃檯無事的空檔創作透過網路販售的手工珠鍊。說的時候,眼睛像孩子般閃閃發亮。

 

「總有一天,我還要回到曼谷,全心做設計師。」Jonathan一面說,一面啜盡杯子裡最後一滴咖啡冰沙。我不知道他這句話,是衝著我,還是對著自己說的,但那好像也不怎麼重要了。

 

「加油吧!夢的裁縫師。」我在心裡,默默地這麼祝福眼前這個眼睛發亮的中年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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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士瑩

褚士瑩

褚士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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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際NGO工作者。長期協助整合緬甸公民組織,有效監督國際資源挹注緬甸革新。在台灣也與NGO工作者一起關心弱勢族群、環境等議題。他喜歡寫作,航海,划獨木舟,騎自行車,喝黑咖啡,吃芒果。已出版「1年計劃10年對話」、「給自己十樣人生禮物」、「在天涯的盡頭歸零」等近50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