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麵包果

by  楊索

轉眼間七月了,不知彼地的麵包果熟了嗎?

 

許多年的夏季,我都到那小村度假,他的住處廚房正對一棵麵包樹,用餐時刻,望著纍纍結實的大樹,我沉浸於平静、飽滿的氛圍中。樹影婆娑、日光在寬闊的樹葉間穿梭,南國夏日令人慵倦,我讀書累了,就坐在樹下假寐。

 

我不斷問他何時採收麵包果,而他總說再等一等。經過一兩個颱風的某日清晨,他扛出三層的折疊鋁梯,我就知道他要摘麵包果了。採摘麵包果是大工程,因為這棵麵包樹高達十幾公尺,一顆果實重達八、九公斤,一株樹可收三十多棵果,要忙上兩整天。

 

他的性格像駱駝、沉默且堅毅,習慣在烈日下勞作。我喜歡跟著他採果,但,我其實只是看著他爬上爬下摘取巨果,等他遞給我。麵包樹是忠實可靠、不求回報的好樹,年年收獲豐碩,那一兩日屋內堆滿麵包果,他開車到處分送,部落的族人都笑呵呵接受。

 

平時的我出入都會各處,習於尋覓精緻的食物,素樸儉省的他不注重飲食,吃得很簡單,為了與他合拍,我修剪自己。小村度日的家常,連肉都很少吃,於是煮麵包果湯變得很隆重。

 

我早已熟稔煮麵包果小魚湯。煮湯前一日,要將麵包果先放冷藏,去皮時,果皮濃稠的黏液才會收乾,他削皮時,我已在爐灶上熬骨頭湯,並且用微火、少量的油炒香小魚乾。一鍋湯用一顆麵包果足矣,我慣常將肉骨熬出滋味後撈起,再放入切成半個拳頭大的一堆麵包果續煮,起鍋前半小時放入焦黃的小魚乾,很快就有一鍋風味獨特的湯。

原本我並不特別愛麵包果湯,因為麵包果本身並不鮮甜,聚合狀黃色果肉中有許多橘色外層的籽,籽仁有一層硬殼,邊喝湯要邊吐殼,感覺很麻煩。但因為他,我漸漸喜歡這道湯。麵包果富含熱量、纖維,因為切得大塊,吃起來有種飽足感。果肉吸足肉骨湯汁,滋味濃郁中帶點野氣,包覆種籽的橘色外皮口感最好,鬆鬆沙沙地,籽仁則近似水煮花生,但少了香氣。

 

夏末時節,已煮了五、六次麵包果小魚湯,我很快要結束假期。颱風來襲過數次,我們也爭吵過幾次,一次比一次劇烈。冰箱凍庫堆滿麵包果,我開始厭煩解凍煮湯的過程,同時厭煩我們的情感關係。我認識他時,才三十出頭,一晃眼已摘過十幾回麵包果。隔年我又重返陪他採果,然而我已意識彼此走到愛情的盡頭。

 

他像麵包果一樣耐嚼但乏味,我覺得自己像肉骨,滋潤了一鍋湯。我想結束如候鳥往返,因而有兩年沒去看他,最後一次去看他,看到他桌上有一疊照片,有他採摘麵包果的畫面,裡面有幾張是一個女人自拍與他的身影,那女人笑得極開懷、露出一排牙及暗紅、溼漉的舌。

 

我和他又大吵一次。那天黃昏,我打開凍箱,看見猶有夏日的一袋結霜麵包果,我取出解凍。很快將入冬,不遠處乾涸的溪流颳來漫天風沙,刺得人睜不開眼。我走往村落的小舖,想買肉骨和小魚乾。這個近海的荒涼小村僅有一條大馬路,路上靜悄悄。肉店已打烊、小店賸餘的陳年魚乾有腐臭腥氣。

 

那一晚,我最後一次和他喝麵包果小魚湯,因為彼此吵架的火氣未消,我們都不說話。我心中有氣,為這無啥味道的麵包果耗盡了青春,眼前的他,看來極可憎。我忘了他說了甚麼話,卻引得我怒火燃起、摔門走人。

 

我匆匆坐夜車回台北,夜裡的車廂宛如凍庫,我像凍壞的過季麵包果,充滿自憐自艾的況味。別後的尋常日子,他仍打電話報告生活瑣事,我有時接、有時不接。麵包果又熟了幾回,我卻再也沒有回去過小村,他提起那女人搬到他住處,煮過麵包果小魚湯,我已失了氣燄,只淡淡回應。

 

我從年輕到盛年吃過不少愛情麵包果,一直沒有走入婚姻,我獨居多年,終於發現情感獨立的重要性。我與男友終究格格不入,多少與我愛憎強烈的個性有關。別人形容我是小辣椒,對啊!辣椒加甚麼都嗆。嚐盡情感的辛辣,如今我別無所求,唯願生活平靜。不過,當漫長的夏日蟬噪不已,我總想起那棵枝枒舒展的高大麵包樹,垂墜枝頭的麵包果熟否?

圖片提供:
楊雅棠

楊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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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楊索的文章不難,認識八百字就可以了,但人生實難,她筆下的故事總有測不準的人性,一些際遇嚙痕。楊索投入創作後,她相信俄國小說家契訶夫所言:「作家有權利,甚至有義務,以生活提供給他的事件來豐富作品,如果沒有現實與虛構之間這種永恆的互相滲透、參ㄇ差對照,文學就會死於貧瘠。」陳舜仁 / 攝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