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寂寞,讓他們只剩成敗

by  馬欣
以前,曾經閱讀村上春樹的一則短篇,描述一個男人的人生像一個無人可管轄的疆土,每天自己升旗與降旗,為了向沒有望向這裡的人們宣告著自己的疆界,那終究只是畫地自限而已。但,他或許藉由這樣的「儀式」可以安睡吧。這讓我想到我家的父執輩,那落於眼頭肩上的寂寞,彈灰散落。

 

終日徒勞巡視的「一個人的國王」。

 

 

某天下午,寫稿到黃昏,恍然有種時差感。接到一通電話,是來自政府機關的,對方的一段話把我回憶拉到老遠去,對方問我是否有個叔叔叫某某某,那是我很久沒聽到的名字,我懷疑那是詐騙電話;不置可否,電話那頭才說,那位先生已經過世,卻沒有家屬認領回去。這下子回憶才劈哩啪啦地掉出來,想起一地的狼狽。

 

我這才憶起:「對啊,那是我總看到背影的那個人、總不留下來吃飯的那個人、是那個走著走著看似就會消失的叔叔啊。」窗外綠葉襯著陽光扶疏,人的面貌只剩些許表情殘存。

 

九歲時,我最後見到他,他帶著笑容消失在街角,還留給我一堆漫畫書。他笑容不多,因此那天餘暉下的笑容,我特別記得,那是還有點孩子氣的笑法,甚至是有點無可奈何地抓頭髮的笑法。「怎麼會沒有人認領呢?他沒有妻兒嗎?」我問,電話那頭說:「沒有,唯一有關連的,是只有妳這邊了。」

 

這句話扎心,唯一有關聯的,竟然是九歲前對他有模糊印象的人,我想著他的背影,想著他是怎麼度過他的下半生的?

 

我們家族的男性總習慣梳著油頭,四季都堅持穿西裝。只有他會披著髮,在我家客廳睡得糊塗,身上有時是不合身的T恤,有人說他在醫院裡當檢驗師,也有人告訴我他去當業務,後來也沒人告訴我他去了哪裡,他從頭到尾都是團謎,他最後跟我說的話是:「妳不要怪妳爸爸待人疏離,他也是苦過來的。」

 

早年家裡大人應酬多,所以我看到的父執輩都是幾分疲憊的,且常帶點酒氣,他們討論的事情並不有趣,多半是要送給三節的禮盒該如何分配,哪些禮物又該親自到哪戶人家去。

 

他們返家時,多半是我該熟睡的時候,從小睡得不沉,聽著他們討論著這些事情,或是宴席上誰又說了什麼是非,或是什麼禮物能入誰的眼等等。

 

直到很晚,才會看到父親換上家居服,偶爾從冰箱裡拿出冰酒釀吃著,或是很偶爾,他會獨自坐在書桌前,良久什麼都沒做,彷彿他想說的話都落在海底裡那麼深,能打撈出來的,都只有是怎麼樣可以更周到又更周全的自己。

 

 

那時我們兄妹睡在父親的書房,那時,我慣常聽著上鋪哥哥的打呼聲,以及默默看著父親在書桌前發怔的背影。

 

家中的男人很少會出現在周日的公園裡,老一輩的在聽戲曲,但飯桌上談的仍是生意經。

 

媽媽常跟他應酬完,仍要與他討論剛剛細節許久。不知為何,我對這樣的家庭氣氛習慣到四季皆清冷。房子顯大,而我不知怎麼親人,有時偶來個人來瘋讓彼此見到對方,但久了也發覺自己也在旁觀自己,旁觀著任何人多的熱鬧場面。直到我叔叔的出現,他是個異類,但也相對真實些。

 

有時他會突然下午到來,就睡臥在客廳裡,沉沉地睡著。與我們互動少,與我爸爸的互動更少。他們是兄弟,但作風截然不同,他有時睡醒,看我們打鬧,還會跟我們說故事,拿布袋戲玩偶跟我們玩。但大人回來後,他就顯得拘謹,就差沒落進牆壁的暗黃陰影裡,並沒有一起吃過飯。

 

有一回,我在做功課,看著他醒來後出神看著窗外,當時只覺得他身子單薄,在大太陽下更沒存在感了。我問他說:「你為何總在白日睡覺?」他回說自己值夜班的,我又問他:「你為何過節反倒不來?」他說:「你爸覺得我沒出息,但不能怪他,以前就只有我們三兄妹離開大陸,他是長子,吃了不少苦。」我只看到他手上長滿了繭,「我們那時來投靠親戚,青春期吃不飽,所以你爸想成功,而我就是沒出息。」

 

他有時會帶麵包,或很珍貴地從包包裡拿出塊太陽餅跟我一起分食,我們靜靜地吃著,當了片刻的家人,借了一點溫情。直到他有一日當真消失在我們眼前,家人們也沒再提起他,好像一開始就有了離別的共識。

 

如今想來,似乎是一對過分寂寞的兄弟了,兩人都忘記自己曾有過家。年少時驟然離家,老大後都沒回去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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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欣

馬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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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娛樂線工作二十年,持續觀察樂壇動態與採訪樂界人士。曾擔任金曲獎、海洋音樂祭評審等,文化評論與專欄文字散見於《中國時報》、《GQ》、《VOGUE》、MTV中文音樂網等媒體。著有《反派的力量》,對閱讀、音樂、電影有獨到見解。